唐景崧正端坐那里等着他,明显削瘦了,腮帮往里凹出两个大窝,眼神焕散,眼梢也越发下垂了。出事了?想必是大事。
唐景崧说:"朝廷要让我署理台湾巡抚了。&>
又问:"你觉是如何?&>
朱墨轩半晌没开口。从道台到布政吏再到巡抚,从区区吏部主事到贵为一方诸候,将全台一切总揽,短短几年,唐景崧仕途之顺,可算几分奇迹了,换成太平盛世,作为朋友,朱墨轩无论如何都会替唐景崧欢喜一下。但是现在,现在局势如此莫测。倭人不会在平壤一战之后就消停的,也不会黄海一得胜就收兵的,北面的硝烟一阵阵飘来,都闻得到呛鼻的气味了。朱墨轩叹��口气,缓缓道:"祸福自辨!&>
唐景崧急起,问:"此话怎讲?&>
朱墨轩又叹口气,他说:"得看倭人的野心和朝廷御敌的决心了。倭人垂涎台湾不是一日两日了,我担心这个阵势之下"后面的话他咽下了。他不想吓唐景崧,一顶大乌纱帽刚刚横空降临,真没必要去败人家的兴致。
他也不想吓自己,万一一语成谶,又如何是好?
他其实很想打听一下,太后的六十大寿是否如期举行?但嘴张了张,又抿住了。寿庆戛然而止,并不一定表明朝廷备战之心的坚决而专注,也无法昭示战局的惨淡或隐约有光。为了博老佛爷一悦,上上下下早就习惯于一层层油乱抹彩乱涂了,再惊涛骇浪,也能涂出一派恬静繁荣的锦绣气象——他在京城呆过,他懂,太懂了,所以问了又如何呢?六旬庆典的办与不办,已经根本无法成为判断局势的风向标了。
他不再说什么,默默退出衙门,心情黯淡。眼皮一直在跳,兆头很不好。
果然不好。日本人过鸭绿江了。日本人踏入辽东半岛了。鸭绿江边的九连城被陷,金州、旅顺口也接连被攻下。接着,刚过了新年,刚迈入乙未年,在天寒地冻之中,连山东威海卫也丢失了。此时泊在刘公岛上北洋舰队的几艘残舰,被人当头再砸一棍,终于彻底毁了。
威海卫与旅顺口朱墨轩都未去过,却知道那两处原本互为犄角,被称为渤海锁钥,它们一起拱卫着京津海上门户。如今两地都失了,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他去找唐景崧,没具体的目的,只是想去坐一坐,说一说话。
但扑了空,唐景崧不在。
他后来又去,去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见不上唐景崧的面。衙里不再是往日的有序,有一股零乱的浮躁,脚步噼噼叭叭地匆匆响动,一张张面孔都有几分涩。巡抚哪去了?巡抚大人北上了,去基隆。或者南下了,去云林,去苗栗,去安平,去琅峤,去打狗,去凤山。
牡丹诗社早就散了,谁还有心绪再聚起来吟风弄月?但清风明月却径自踱着方步一天天徐徐前行。天转暖了,身上的厚衣一件件卸下了,或者在天寒地冻的北方战事也能一点点缓和下来?
那天再去布政使司衙门,远远的就听得一阵巨响,犹如雷声,犹如雨声。驻足细听,朱墨轩猛地愣住了,竟是哭声,不是一人在哭,而是一群人,一群男人。循声而去,他一步���步就踏进了布政使司衙门。走廊上、天井里、壁照旁、厢房外所有的地方都东倒西歪着人,躺的、趴的、蹲的、坐的,横七竖八,衣冠不整,毛发混乱。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管理全台财政、兵马、钱粮、户籍的最高行政机构,这些人平日里多么面容骄傲,此时却一个个比赛似的,宛若受委屈的孩子,不管不顾地、声嘶力竭地仰天大嚎。
朱墨轩后背猛地渗出一层细汗。他急步往后厅的书房走去。他推开门。他站在门槛外。他直直往里看,推门的手就那样定在那里。
唐景崧整个人俯在屋中央那张楠木圆桌上,张大双臂,紧紧抱住桌的边沿。他不是安静趴着的,而如同一只受困的青蛙,绝望地、拼尽全力地狠狠蹦跳,跳一下,头往桌上撞几下。
朱墨轩觉得唐景崧一下子老了。他其实看不到唐景崧的脸,听见的只是声音——嘶哑、凄厉、垂暮、孱弱。
朱墨轩扶着门框,在门槛上慢慢坐下。他已经站不住了,两条腿仿佛被谁一下子截了去。
过了很久——究竟多久呢,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很久之后唐景崧才发现坐在门槛上的他��唐景崧愣愣看了片刻,把头重重一叩,双手搁在桌子外沿癫狂地快速舞动,像一对在大浪中急切划动的双浆。
"没了没了,台湾没了,澎湖没了"唐景崧头仰起,看着朱墨轩,鼻涕混着口水长长地往下拉,"朝廷朝廷怕倭人攻大沽闯京城,竟然竟然签下《马关条约》,竟然把台澎割让掉了&>
唐景崧嘴呵得很大,像只濒死的鱼,吃力喘着,翕动着唇。
朱墨轩在明海书院里关了整整两天。
昨天明海书院里还是响声四起,有无数木屑在日光下旁若无人地飞扬游动,漆香弥散。去年在明伦堂建好后,朱墨轩马上在明伦堂的东侧又建起一座朱子祠,其造型、其格局,也是仿他当年在安渠县万峰书院时所建的。人的思维或许在冥冥之中确实有一种秘不可宣的轮回?二十年前他在安渠县,曾多么醉心于万峰书院的建造与完善啊,几乎视为一桩私人珍品那般爱不释手,事必躬亲,容不得有丝毫瑕玼与污点。如今在一海之隔的台北,那段早已远逝的激情竟匪夷所思地被重新点燃,甚至连当年对梁对柱对所有屋檐门窗的那些趣味,也再一次冉冉复活。应该这样这样这样,应该那样那样那样,他几乎是执拗地让工匠们按他的心意干活,���厘都不能偏差。
等到搭起的架子徐徐卸下,房屋的面目渐渐露出,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免吃了一惊:那座安渠县的万峰书院竟然重现了。
朱熹这个人,一直是他心里的神,朝廷也早在康熙五十二年就升朱熹为朱子,配祀于孔庙大成殿内,并列于十哲之次了,所以,建朱子祠是应该的。他甚至想,但凡以后再建书院,无论在哪里,也无论格局大小,朱子的祠,他一定都要修起。有了这个祠,学子就能对理学有更多的仰望与吸收。
朱子祠还未完工,他已经又差人卖来砖、石、木料。
唐景崧给的空地反正足够多,空着也是空着,他便再掏些钱,建一座高三层的藏书楼。这些年,福州鳌峰书院陆续赠送来各类书籍,单理学书籍就有四十五种共一百六十六部,而每一任到台北赴任的官员,也都互相攀比着把从老家带来的书籍往这里赠送。书很多,他以为还会不断增多,一年比一年多,所以有必要建一座宽阔壮观的藏书楼来安放保存。雨季就要来了,他一直在催进度,昼与夜都有工匠轮番在建,于是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书院里都响声尖利。
但现在却安静下来了,无声无息。
那天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样从布政使司衙门回来的,一回来,就被锯木、敲石、刨土的声响刺得头嗡地炸开了,然后他嗓子也炸了,他几乎把浑身所有的力气都拼出来,像一头怪兽般大吼道:"滚!都给我滚!快滚!&>
工匠们都愣住了,怯怯地看着,然后只能放下手头的活,滚开了。
正齐声颂读的生童们也吓得闭拢嘴,大气都不敢出。朱墨轩让他们也走,包括教谕,包括训导,一个个都往外赶。
大部份人果真就走了,忽然之间,整个书院就死了,连走道旁乍放的花与新吐芽的叶,都萎靡了几分,芬芳也悉数循去。
第三天,朱墨轩走出书院。
书院安静了,外面却是震天动地的鼎沸声——尖利地响,嘶裂地响,拖腔拖调地响,没完没了地响。一夜之间,台北城所有人都像植物一样,齐刷刷地长出来。每一条路上都是人,挤挤挨挨,插蛏似的。
居然有这么多人!
所谓植物,其实更准确地说是乱草,是杂草,呈现着被风吹雨打后的零乱倒伏与透彻颓败。都在哭,仿佛约好了一起患上��场大病,男人女人、老年壮年青年相携相扶着前行,脚步踉跄。
所有人几乎都往同一方向拥挤:西门街北侧的布政使司衙门。
朱墨轩从人群里挤过,他有种溺水的感觉,蜂拥而至的哭喊声冲撞得他耳朵生疼。地狱也不过如此景象吧?某个瞬间,他看到陈浩年了,看到余一声二声三声了,他们在人群里,也在哭,脸湿漉漉的仿佛罩着一层玻璃。他想靠近去,想跟他们说说话,但还不待他挤过去,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就被人挤远了,挤得不见踪影。
锣声急促地响起。两个商行伙计抬着一面大锣,小跑着用力擂着锣,边擂边喊:"罢市喽!罢市喽!罢——市——喽!&>
衙署门外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正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声说话:"祖宗经营此疆土二百余年,已经二百余年了啊!斯草斯木、斯地斯民,怎么能委倭?苍天啊,苍天啊,我们是大清子民,都源自中土,怎么能委倭,怎么能甘心当异族的羁囚,怎么能"他哽住了,顿一下,猛地仰起头,踮起脚尖,反弓着身子,狼一般对天长嚎一声。
然后,将右手指伸进嘴里,发狠一咬,又一掀衣角,从兜中掏出一尺白绸,返身铺展在墙上,以手指上的血,迅速写下四个字:"抗倭守土"。
全场一下子炸开了,先是嗡嗡嘤嘤地响,很快声音整齐了起来,连所有人的嘴也都整齐地一张一合。
抗倭守土!
抗倭守土!
朱墨轩认出那个人来了,是苗栗县的丘逢甲,光绪十五年的进士,这两年一直忙着协助修攥《台湾通志》。先前,唐景崧牡丹诗社最盛时,丘逢甲也是常客,总爱引民俗与民谣做典故,动不动就吟出激昂的诗句。但在朱墨轩印象里,也不过一介书生而已,不料今日竟如此慷慨,以血书写。
朱墨轩举起手臂招了招,他想让丘逢甲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呼应。
但丘逢甲显然不会看到他。举着那块血书,丘逢甲一边顿着脚,一边用握血书的手捶打自己的头。"朝廷弃台,台湾只能自保了啊。与其生为降虏,不如死为义民!&>
朱墨轩心口绞了一下,很突然,很短促,却像有人拿根粗棍当胸狠击过来。其实从前两天起,他整个人就虚掉了,不停地咳,不停地出汗,吃不下,睡不着,心跳如鼓,而脑门上则滚烫如炭。这不是陌生的感觉,很熟悉,与当年他在京城病倒时,是类似的,却又不免夹着另一种捉摸不透的陌生。他用手捂住胸,抠下身子,忍着。
他听到丘逢甲在喊:"桑梓之地,义与存亡,誓不服倭!&>
所有人都喊:"誓不服倭!&>
他张了张嘴,也想把这一句话也喊出去,身子却晃动了,脚往下软去。
有人把他腰一撑,抱住了。他眯着眼吃力地回望,看到曲普莲。"普莲"他喊了一声。
曲普莲说:"别急!割台一事,也许还有救哩。我刚听说,十八省举人在京城正联名给皇上上书,请求废掉《马关条约》。许多大臣也力阻割台。别急,你这身子是不能急的!&>
"普莲"他又喊了一声,话音未落,眼前却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已经整个人软到曲普莲的怀里。
这个阴郁的春天
曲普莲告诉陈浩年,她要去明海书院住一阵,时间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她是在霞海城隍庙旁的那间杉木屋里对陈浩年说的。
那年陈浩年去南洋后,屋子一直留在那里,没有卖掉,没有荒着。春夏秋冬,但逢入季的日子,普莲都要来一趟,洗刷、清理、��晒,这一切都亲自动手,她做得很细,很有耐性。总之会回的,她想,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不是这一年便是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