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甲午与乙未 1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林那北字数:4736更新时间:2022-05-15T11:46:52
  倭人

  朱墨轩没有告诉陈浩年,那个救他的老郎中其实就是曲普莲的父亲曲玉堂。

  死里逃生后他一直感叹那句老话:吉人天相。

  还有另一句老话:善有善报。

  那年在安渠县,新妾与人私奔而去,别说那一股心疼与心伤无以复加,就是作为县太爷的脸面也丧失殆尽了啊。主簿��县丞、典史,甚至连教谕、训导、狱史全都替他怒气冲冲,捋着袖子要把曲家大小抓来治罪,出一口恶气。朱墨轩闭门沉思了一天一夜,却扬扬手,说算了。

  已经是一个伤口了,没必要再费力气把创面撕大挖深。何况,桥归桥,路归路,他娶的是曲普莲,跟人跑的也是曲普莲,哪有曲家其他人什么事。有事的也许唯有那个曲普圣了,但曲普莲一走,曲普圣也从安渠县城消失了。其实有消息来,说曲普圣在福州当私塾先生,一定要出手,也是能将其擒回的,可是朱墨轩累了,他也不愿把事往省府福州那边捅去。

  忍吧,都忍下了。

  从曲普莲离去的第二天起,曲家的回春堂据说就关门了,一连关了十天。第十一天,曲玉堂到县衙找到他,进门就跪下了,老泪纵横,连磕十几个响头。

  他扬扬手,什么也没说,没有力气说,他让曲玉堂走。

  曲玉堂走到门槛边,回过头,再一次猛地跪下,泪汪汪地说了一句话:"大人,下辈子我曲某人变牛变马报答您!&>

  又说:"哪天大人有需要,在下刀山火海都在所���辞。&>

  朱墨轩当时哪里肯当真听进去?不料,他奄奄一息躺在那里时,曲玉堂果真以老迈之躯千里迢迢从安渠县赶到南京,亲自熬药,亲自煲汤,昼夜不歇。等到朱墨轩终于能站起来,下床行走时,曲玉堂却倒下了,返到安渠县城的,是他的灵柩。

  那天扶住灵柩,朱墨轩整个人都泡在泪水中。记忆中他从未为谁流过如此汹涌的泪,即使母亲亡父亲故,他也尚且能够撑住,可是曲玉堂的死,却令他肝肠寸断。不仅是悲,还有更复杂的难以辨清面目的无边酸楚。

  救他的人如果不是曲玉堂,他接唐景崧邀请时,不会动身再赴台湾。

  曲玉堂救他后如果不死,他到台湾后,也不会费尽周折把曲普莲找到。

  这个小女子,把他晚年所有的生命力都点燃起来过,这辈子或许也唯有她把他真正点燃过,却也正是她,又瞬间将他送进最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他曾多么恨她,唯女人与小人难养,没有料到有一天自己还会主动找她。他去大稻埕找她,想看一看她日子过得是否可好。希望她好,如果不好,他事前已经做了打算,要暗暗给她钱,一大笔钱。钱最后没有给出去,甚至话都没有提出来。她过得一般,很辛苦,但很充实,很��足,这就够了,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没有让曲普莲知道她父亲死了,这是曲玉堂临终前叮嘱过的。

  曲玉堂临终还告诫他,病是好了,但元气也伤了,得静养,多积德,多修行,不能动气,不能上火,不能疲倦,不能费心,不能耗神。甲午年有一险,乙未年还有一险。他听懂了,愿意照办。世事并不尽如人意,但好死确实不如赖活,他得活下去,能几年是几年。离开那个越发陌生的家,他心情才能好,所以他离开了;多行些善事,他精神才能愉悦,所以他尽可能逐一做了。既然没有子嗣,祖上留下的家产也不可能再往下传,所以他携来了一部份,很大一部份,做什么呢?建书院修孔庙,都是造福后代的事,能积下最大的德。他这样想:一年修一座书院吧,多活一年就多修一座,台北、彰化、宜兰、台中、安平,遍地的书院,或许也可以当成是遍地的子孙。

  他是从曲普莲那里得知陈浩年下了南洋。

  他也是从曲普莲那得知那年彰化县衙连唱十场戏后,陈浩年的嗓子就倒掉了。

  曲普莲说:"没了嗓子,他差不多也就死了。&>

  他记得当时听了,眼前猛地黑���一下,心尖上有刀锐利划过。然后,那一夜,他一直没有合上眼,辗转得周身疼痛。

  第二天他找到茂兴堂戏班子,见了余一声二声三声。毫无疑问,他已经认不得他们了,但他们却都一眼就把他认出来。那一天,他去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果然就被拒了,他们一听是他,掉头就走。他立在原地,木着身子,愣神许久。换了以前,他会恼怒,会来气,会暴跳如雷,但如今不会了,他只是悄然叹了口气,然后走了。过了几天,他又去了第二次,还是类似的际遇。没关系,他真的不是原先那个朱墨轩了,非常有耐心,非常大肚能容,便又去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后面几次,他都不是空手去的,差人随行,提着沉甸甸的东西。从徽班那里讨要的戏本或者托人彩绘京戏的舞台布景,都只是因为他孤身在京,闲着无趣,一时兴起,那时并不图什么,不料如今却可以派上用场了。戏服倒是他后来托人赴京专程购下的,又运到台北,都赠予茂兴堂戏班子,这些对他们有用,他们可以借鉴,可以引用,可以采纳。

  他看出来了,余一声是戏班��里的顶梁柱,所以他对余一声说:"如果有可能,你们得把戏唱得比陈浩年在时更好,这样的话"说到这里他收住了。他本来想说,茂兴堂的戏如果能比以前更好,那他心里就会好受些。多好的嗓子啊,走南闯北几十年,他都没有领教过第二个,可是那嗓子却毁在他手里了。这算不算一件亏心事呢?其实要细论起因果来,他也没什么大错,不是他主动去惹来的,他是被惹的,谁没有被惹毛的时候呢?神仙都难免啊。

  余一声二声三声后来收下了他送去的东西,所以他相信这三个人是明白了,理解了。剩下一个陈浩年,他一直等待着时机的出现。他想,幸亏自己没死,活下来了,到台北来了。然后真是天助他,陈浩年终于也从南洋回来了,竟还登门来寻他。虽是眉头紧锁地来的,一肚子都是戒备,但毕竟是来了。而他,本有满腔语言候在那里,一时之间却也有几分无措,辞不达意,齿拙口钝。

  一副天籁般的好嗓音,却变得这般沙哑黯淡,而当年如果不是这个人奋力挺身挡下那一刀,或许早在那时,在彰化的县衙里,他就已经成为刀下鬼了。

  那一幕,他一直到现在,只要微微闭上眼,所有的一切就都清晰浮起了。

  那样的经历谁会忘得掉呢?有了那一刀,其他的终归都可以忽略不计,都抵消掉了。

  他让唐景崧帮忙,替茂兴堂戏班子铺些路子时,唐景崧哈哈笑起。

  这件事唐景崧肯定不太理解。唐景崧说:"那都是些戏子啊,你要捧哪个角?&>

  朱墨轩没有解释。他从来都不是个愿意轻易往外掏心思的人,即使这个人是唐景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唐景崧成为朱墨轩通信最多的一个人。

  朱墨轩比唐景崧大十六岁,却是同一科考中的进士,这就结下了缘,从那时起,书信不断。其实寄的多是诗词歌赋,这一边寄去了,那一边和唱了再寄返,来往穿梭如织。偶尔心情黯淡了,也不免写上几句对时局的牢骚。相比较,朱墨轩的言语锋芒总是更多些,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蛮横劲,他毕竟处江湖之远,小县令而已,反正也不慕乌纱帽,嘴巴宽松点,倒乐得酣畅痛快。而唐景崧金榜题名后,留在京城,先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再被派往吏部任候补主事,整整十五年的时光也就蹉跎掉了。朝廷是非多,他慎言拘行惯了,字面上从未有抱怨,文字的背后,却仍是一腔壮志难酬的失落。有欲望,就一定会有疼痛,这是不二的真理。朱墨轩不觉得官场值得疼痛,但他终究心疼这个朋友。有信去时,他奉劝给唐景崧两句话:诈病返乡,或寻机露峥嵘。

  唐景崧选择了后者。

  说起来蹊跷,唐景崧的机会居然是因法国人而起。法国人在南面折腾,他自荐南下,到云贵总督岑毓英的帐下听候差遣,招抚黑旗军、请出冯子材,周旋于多方之间,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法国人消停下去后,唐景崧被赏了花翎,晋了二品秩。众人忙着拱手庆贺,朱墨轩却写去一信,只有四个字:"见好就收。"但没有被采纳。唐景崧反而在渡台任台湾道,又升布政使时,把朱墨轩也邀去了。

  朱墨轩想,人生真的有运气可讲啊,运气来了,就是想挡也挡不住。但就是再汹涌的运气之中,谁又能肯定不会挟裹着更深不可测的漩涡与险滩呢?

  按天干地支纪年,光绪二十年是甲午年,曲玉堂说甲午年朱墨轩有一险。但朱墨轩放眼望去,看到的却是唐景崧的险。

  甲午是太后的花甲昌期的年份,本该国泰民安,连太后自己都早早心宽神定地忙着让人把北京西郊的那个清漪园,修成让她"颐养冲和"的颐和园,已经修了六七年,数百万两银子哗啦啦地充填进去,却至今都尚未完工。就是平头百姓,能够在世上平安渡过六十个春夏秋冬,其实也值得庆贺一番,何况大权在握荣华富贵随便享的老佛爷西太后?

  不料北面却起了烽火。

  是日本人。没有想到日本人会下手这么狠,谁都没想到,朱墨轩也没有。唐景崧春日时托人从上海运来几十盆牡丹,养到入了夏,花终于开了,便摆开阵势搞牡丹诗会,一轮轮地吟颂。那天一群人正伴着酒对着月诗兴酣畅时,一份电报送到了唐景崧跟前。夜色很清爽,白天的暑热都隐在无边的幽暗之中了。唐景崧举着电报对着月光轻松瞄一眼,没看清,旁边的侍从已经掌过灯来。唐景崧继续跟人说笑,笑声朗朗中不经意地将眼凑近电报,看了半晌,脸凝固住了。但当时他并没有吭声,直到旁边无人时,才趴在朱墨轩耳边嘀咕道:"打起来了,在平壤。&>

  朱墨轩一愣,问:"严重吗?&>

  唐景崧手一挥说:"哼,那个蕞尔小国!&>

  那天,两人关于这事就说到这里。"那个蕞尔小国",唐景崧口气里都是不屑。朱墨轩便没有再往下细问。那个蕞尔��国其实从来都不是好惹的主,倭人之害,早不是一桩两桩了。正因为不是头一回,朱墨轩心里虽格登了一下,终究又释然了。哪知两个月后,事情竟越闹越大,战居然打到黄海上,仅仅五个多小时,北洋舰队五艘主力战舰被毁,死伤的人比马江上的福建水师更多,有一千多人。

  朱墨轩又去了宝成门内西门街北侧的布政使司衙门,是唐景崧唤他去的。

  这幢三进十一开间、呈纵长形"田"字局格的房子,坐东朝西略略偏北,西北是京城的方向啊。光绪十四年修它的时候,刘铭传口袋里的钱应该还不够多,所以用的是从淡水河唭哩岸取来的米黄色岩石砌出墙面,石缝间的粗缝隙草草充填着细沙、泥土与碎砖。不过正门两侧那对抱鼓石造型倒是精致,外侧雕成外凸的螺纹线条,内侧左雕龙右雕虎,基座雕成柜台脚,脚上方四条边线是竹节浅浮雕,甚至连竹节上的小芽苞都一一雕凿了出来。而屋内也高堂阔栋,东西三十六间,南北三十二间,纵向的厢房把头门与仪门连接起来,仪门与大堂之间又以左右两侧廊道衔接,将大小共十八幢建筑团团围住。六扇大门上除了彩绘着秦叔宝、尉迟恭两尊武门神外,还彩绘了手捧冠、鹿、花、烛等吉祥物的文门神,寓意加冠、晋禄、荣华、富贵之意;正立面所开四扇窗则以竹节造型,节是气节,是贞节,是给老百姓竹报平安,是告诫为官者要清正廉洁——

  这些,都与内陆各地官府没有二致。

  朱墨轩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但这次来,一踏进大门,却分明有一股陌生感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