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台北府 4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林那北字数:5279更新时间:2022-05-15T11:46:52
  "九份山顶有一块岩嶂叫小金瓜露头你总听说过吧?"他问,"金矿呢?九份村现在大大小小的金矿坑有八十多个你知道吗?还有台北城内外现在有几十家专门收购金砂的商行,嗬嗬���你知不知道?"顿一下,他用舌尖舔舔嘴唇,捋捋袖子,用指节在桌子上重重地连叩几下,他说:"小金瓜露头,那不是一般的地方,就是金矿的矿源啊,还不是一处,整个九份都在矿脉上,是这样这样这样地走向的。"他把左手掌撮起,右手绕着左手掌往外划出一条条线,"就是这样!我告诉你,弟妹,我现在就告诉你,那上面有一个矿是我挖的哩,台北城建昌街上那家有胜金砂商行是我开的。一斤金砂值多少钱?值两百三十两银子啊,哈,你吓一跳吧!你肯定没有想到!&>

  他把手臂举起,在空中挥一下,加重了语气:"你肯定不会想到的!&>

  曲普莲静静听着,她想一个人的本性真的不会变啊,在鹿港陈厝村,黄有胜是能折腾的,现在的黄有胜还是如此,侥幸的是,他折腾成了。机会确实是为那些像乌鱼般不停舞动八爪的人准备的,还要能吃苦,还要不屈不挠,还要脑子好善于钻营,这些黄有胜都不缺。以前他为田地疯狂,现在为金砂疯狂。天道酬勤,也该让他这样的人发���了。曲普莲笑起,总归因为浩月的事,连累过人家,她心底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何况,浩月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当年他们初抵鹿港,若不是黄有胜的收留,应该不可能那么快就拥有安定的日子。她先前对这个人是有排斥的,也有怨,怨他把浩月拖进太多是非,冒太多风险,但时过境迁,这一切都淡漠了。

  她问:"有浩月消息吗?&>

  是啊,有浩月消息吗?浩月光绪八年从彰化逃走后,竟如此彻底地不留一丝余地地断了音讯。活着?死了?原先对她的百般好,原来也是虚的。百般好就应该有百般的牵挂,哪至于一走这么多年却始终无声无息?无声罢了,无息罢了,曲普莲其实并不曾有过埋怨,甚至都不再有半分念想,烟一样淡远了,弥散了。但突然之间被浩月当成兄弟一样的黄有胜出现了,还是过去那样熟悉的说话腔调,熟悉的神情举止,一切又都徐徐重现了。

  浩月在哪里呢?她突然很想知道,她有知道的权利。

  黄有胜好像没听清曲普莲的问话,他还沉浸在自己金砂富足的快乐中,眉眼熠熠发亮。他说:"弟妹啊,谁能料到日子在短短几年里会有这么大变化呢?——噢,我不是在说自己,我是说台湾啊。同样的土地同样的百姓,由不同��人来管就是不一样。这几年的台湾跟以前比比看,架了电报线,建了邮政局,修了铁路——不修铁路能发现九份上面的金矿吗?没有金矿我能发财吗?我能&>

  曲普莲打断他,曲普莲说:"你有浩月的消息吗?&>

  这时庭心从里屋跑出来,抱住曲普莲的腿,睁大眼笑眯眯地盯着黄有胜。

  "谁呀,这?"黄有胜马上惊奇起来。

  曲普莲答:"我女儿。&>

  "女儿?几岁了?&>

  庭心抢着答:"八岁!&>

  "八岁?"黄有胜俯下身子,双手往前伸,要去抱庭心。曲普庭把身子往旁一侧,挡开了。黄有胜收回手,手掌对搓几下,呵呵笑起,说:"可惜是女的啊,要是个男的,过两年就可以进巡抚刘大人办的西学堂,或者去前些日子刚兴办的电报学堂,学番语,学造机器、修铁路、开煤矿的本事了。那可都是技术活,能挣大钱啊!&>

  顿一下,又说:"她长得跟浩月真是一模一样啊!&>

  曲普莲一愣。她相信黄有胜必定一肚子都是狐疑。庭心像浩年,浩年与浩月五官相似,如此说来庭心像浩月也很合理。但浩月光绪八年离去后,并未回转过,八岁的庭心���像浩月,这当然解释不通。曲普莲无声地叹口气,她什么都不想解释。无需解释,何况还当着庭心的面。她问:"你有浩月的消息吗?&>

  黄有胜抖抖肩,唇动了,仿佛还要再滔滔不绝,猛地又把嘴闭拢了,倒一杯茶喝下,俯下头,许久不吭声。

  曲普莲让庭心走,回里屋去。从黄有胜出现在门外的那一刻起,她其实就已经有预感了:与浩月有关。那年她从鹿港陈厝村离去,离得并不神秘,全村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去的是大稻埕,在大稻埕开的是回春堂茶行。而黄有胜开的金矿与商行,离回春堂茶行这里都不远,如果无缘无故要来找她,黄有胜早该来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曲普莲就直接问了,她说:"你有浩月的消息了?&>

  黄有胜看着她一会儿,手伸进怀里,慢慢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他说:"浩月的,浩月给你的信。&>

  曲普莲把信接过,捏在手中,手搁在双膝上。她并不打算马上打开来看。

  黄有胜说:"看看吧。&>

  曲普莲说:"不急。&>

  黄有胜站起,似乎要走,却又重重坐下了。他说:"还是看吧,现在就看!&>

  曲普莲吁一口气,把信展开。浩月力气很大,字却写得不好,歪扭得像一群散乱奔跑的残兵败将。虽写了两页纸,内容却不多。曲普莲看过,把信重新叠好,抬起头,对黄有胜浅淡地笑了笑。

  黄有胜探过身子小心问:"你没事吧?&>

  曲普莲说:"没事。&>

  黄有胜问:"你不会介意吧?

  曲普莲说:"不介意。&>

  黄有胜站起,揪起长袍的下摆抖了抖。"哈,我就觉得浩月多虑了。他也给我信了,反复叮嘱要当面看着你把信读完。他怕你说真的,普莲,你的性子确实有点烈哩,难怪浩月会担心。不过,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什么事你扛不起?没事就好,我回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说的就是现在的我啊!&>

  曲普莲把他送到门外的大路上,她突然有点自责。黄有胜这样的人与她天性迥异,包括他的长相,都不合她的胃口,但公平地说,他不是个恶人。欲望膨胀地活着,也是一种活法;善于利用别人的长处为己服务,要说也算一种本事。之前她对他不曾真正客气过,他却并没计较她的任性。今天他若不把浩月的信送来,也没有太过份之处;他不按浩月的吩咐,不必管她看完信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一一都做了。

  曲普莲说:"谢谢您!&>

  黄有胜说:"别客气啦,弟妹!浩月这个人啊,好人!&>

  曲普莲说:"是啊,他很好。&>

  黄有胜说:"没有像他这样小心翼翼的,男人嘛,不娶三房五房的,不是妄过一辈子吗?要向我学习,我在鹿港,在九份,在台北都有女人,不仅一个,台北就有三个,还生了一窝的儿子哩!不妻妾成群,怎么能子孙满堂呢,你说是不是?&>

  曲普莲点头说:"是啊,应该的。你现在的日子真滋润啊!"这话她说得很由衷,这么多年,她应该从没有对黄有胜用过这么柔软的语气和神情,也从没有如此顺从地承应过他的话。

  那天回到屋子,她把门拴上,然后慢慢把浩月的信再掏出,看过一遍,又看一遍,再看一遍。她是坐在梳妆台前看的,待抬起头时,突然愣住了。镜子就在跟前,镜子中那张脸,竟像二三月发潮季节里的一堵老土墙,湿漉漉水汪汪的。哭了?她竟会为此流出眼泪?似乎不真实。她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低头看去,掌心确实是湿的。

  浩月的信中主要说了两件事:

  其一,他在广西,先是加放冯子材部队,后又转入刘永福黑旗军。

  其二,他纳妾了,已经生有两个儿子。

  有一句话浩月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你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我,你只是把我当成我哥哥的代替品,但我不后悔。"曲普莲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这句话,她伤感了?

  冲着这句话,她要给浩月寄一封回信。

  她研了很长时间的墨,然后缓缓铺好纸,下笔很快,却只写了四个字:"平安保重!&>

  然后她出了门。她没有浩月的地址啊,所以必须找黄有胜要。

  但黄有胜不在建昌街有胜商行里,他家里人说:"去九份了。&>

  "什么时候回到这里?&>

  "不知道,不会太久吧。&>

  "他回时,让他差个人唤我一下。我过来找他,有事求他。&>

  然后曲普莲就回到大稻埕了,等了十天,等了一个月,竟一直���等到黄有胜的消息,再去台北城有胜金砂商行找,找一次不在,再去一次,终于见到一张哭丧着脸的黄有胜。

  黄有胜说:"出事了!&>

  黄有胜又说:"弟妹,出大事了!&>

  曲普莲心里咯噔一跳。"怎么了?&>

  "刘大人要走了!"黄有胜说的时候,左手一下一下重重地砍着,"我们的巡抚刘大人,不就是把八斗子煤矿让英国人包下吗?包而已,是有期限的,不过二十年,二十年里那口矿归洋人,洋人开采,给我们缴钱,然后到期又拿回来了,又不是卖掉,可是朝廷却说刘大人是拱手让利给洋人。就是嫉恨啊,朝廷上的那些大臣啥事不做,别人做了,又嫉恨。这下好了,刘大人以前还有醇亲王罩着,前些天醇亲王一死,吏部就把刘大人革职了。你不知道?&>

  曲普莲真不知道,她摇头。

  黄有胜大声喊道:"连这都不知道啊?整个台北都传遍了,人心乱哄哄的,你不知道?就你不知道!你以为刘大人跟你没关系?他走了,你那茶叶生意还能好下去?什么都别想好了!&>

  曲普莲抿住嘴,她原先看黄有胜脸上的神情,紧张了一下,以为是浩月出事了。不是浩月出事,但这个消息也不是曲普莲愿意���到的。刘大人被革职,那不意味着一切都可能被清除,一切都将回到从前吗?回想一下,刚才从台北城穿过时,街头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起,都皱着眉急急说着什么。曲普莲跟他们不熟,也不曾有停下来听一下的兴趣。她没有想到好好的一个巡抚大人,说革职也就被革职了。

  "不能留吗?"她问,"我们全岛人一起去跪留?&>

  黄有胜甩甩手说:"没有了职,留下也是没用的啊。刘大人是什么脾气,他肯留?朝廷只革他职,并没让他走,他牛脾气就已经犯了,据说接二连三上呈折子请求开缺,要回安徽老家去哩,谁也拦不住他了!&>

  从黄有胜家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但街头因为竖着一颗颗电灯,到处仍是亮堂的。曲普莲走几步,不时就停下来,站在电灯下,仰脸看一会儿。电线、电灯也是巡抚刘大人命人拉起的,刘大人要是走了,这灯还能一直亮下去吗?

  另外,她突然想到,铁路也是刘大人下令修的,刘大人走了,铁路修不下去了,也就不需要再招股募钱,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陈浩年因此也就要回来了?

  陈浩年真的要回来了吗?

  南洋归来

  陈浩年从轮船上下来时,第一个感觉是��错地方了。

  离开台北究竟几年了呢?细算一下,他是光绪十二年春天走的,回转时,已经是光绪十九年的春天——前后竟长达整整七年之久。

  七年,他的发辫里甚至已经隐约浮动着几根白发了啊。

  他是为铁路去的,然后也是因为铁路回来。

  去的时候,他还根本不知道铁路为何物。他在茶馆碰到夏氏钱庄的夏老板,夏老板正要去南洋,夏老板说跟我一起去吧。他没有多想,于是去了。

  夏老板去南洋就是为了铁路。

  按巡抚刘大人的设想,火车要从基隆直贯台南,让狭长的全岛得以呼应,能够瞬间抵达,既防外侮,又便于货运。可是没有钱。岛上高山险岭如此之多,得架桥,得凿洞,得绕过一道道坡和坑,这一切都必须多耗进数倍的钱,可是钱在哪里?

  钱让商务部的人去南洋招股募捐,夏老板不是商务部的人,但夏老板在南洋到处是熟人,巡抚刘大人则记得法国人封锁时夏老板有办法把钱弄到台湾,就把他招来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