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很多人去过台湾,但毕竟有更多的人没有去过。他在台北也设有钱庄,倒不大,新开也不久,先前匆匆去台北料理钱庄生意时,就数次听当地人夸茂兴堂的戏如何如何好。他那时没时间看,但也不免好奇了起来,一冲动,索性就把他们请到厦门来。请过了,人家却并不起劲,一拖再拖,拖得他差不多都忘掉此事了,却来了。来了一演,他看到很多听戏的人脸上都闪出新婚般的光泽,那么水汪汪���兴奋着。看来戏果真好。好在哪里呢?他本来是没打算看的,出门多天,一堆账等着他去查验哩,但他终于还是也挤到戏台下,看过一场,又看一场。
其实曲普圣替茂兴堂来谈价时,也就谈谈而已。商人嘛,凡事不谈个价,都堪比如厕不脱裤子那样不正常。谈不是目的,谈只是为了谈。本来或许仅需一场两场,但人家是远道来的,再添上儿子夏禹新晋二副,夏本清手一扬,就许下六场。六场,确实创下一家戏班子在洪本部出演的纪录了,他记得当时曲普圣都有点愣住了,眼珠子上下急速跳了几下。
那天曲普圣还是衣冠整洁的,胡须端正地挂着,脸上细腻的皮质散发着油光,并有一层微红隐约渗出,与现在判若两人。
"夏老爷,"曲普圣叫道,"夏老爷,你要救救浩年啊!&>
夏本清想起来了,浩年就是茂兴堂戏班子的班主陈浩年。
很意外,茂兴堂的人居然还留在厦门。
夏本清想,如果自己是那个陈浩年,一定早已带着戏班子从洪本部离去了。事情很简单,双方谈妥六场戏,付了七成订金,然后锣鼓敲响,幕布拉开,一场场戏就陆续开演,演到第四场,突然嘎然而止,要止的人是主人,也就是夏家。夏家出事了,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所有的心境都在戏之外了,凄凉遍地���屋檐仿佛都乌鸦鸦地低了几寸。何况夏氏夫妻急匆匆往福州去,一去近一个月,谁还能再枯守原地?没有必要守。
但茂兴堂戏班子居然守了,好歹都要把夏本清等回来,一心一意地等,别处要下戏单子,都一一被回绝,宛若一名执拗的贞妇。这些都是曲普圣说的。曲普圣说:"浩年就是认死理。戏演不下去了,他也是知道的,但您那天走得匆忙,没给他一个吩咐,他就钻到死胡同了,觉得说好六场戏,就还有两场欠着您哩,不听您亲口跟他说散去,他就不能走。&>
但是现在的洪本部里却没有陈浩年的人影,整个茂兴堂戏班子都不在。
夏本清问:"他们呢?&>
曲普圣说:"在大帽山。&>
夏本清一怔,盯着曲普圣,没有立即问。他在等着曲普圣往下说,曲普圣却不说了,竟眼眶红起,啜满了泪,嘴不住地往两旁咧开咧开。曲普圣已经做出哭的姿态了,但最后没有哭出声来。幸亏没哭,夏本清现在已经承不起谁的眼泪了,经过儿子一事之后,他的眼珠子硬梆梆地犹如两块岩石挂在那里,所有的悲情在他看来都是那般云淡风轻微不足道了。他满腹的泪水也蓄在腹中哩,还怎么容忍得了面前有滔滔的眼泪飞舞?
甚至他本来对别人的事也再没有丝毫兴趣了,但那个叫浩年的人是他从台湾请来的,那个人居然会一根筋地守信践约,那个人竟去了大帽山,这一切揉杂在一起,像三股呼啸而来的巨风,一下子把夏本清从万念俱灰中刮得稍稍醒转了一些。大帽山?大帽山在厦门城的东北面,有一百多里路哩,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山上原本有一条盘山古道,这一带人赴福州科举或者赴泉州经商时,沿古道走,绕过山口,可以省一天的路程——但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在蛋亨仔没有率草莽之众驻扎在上面之前。在厦门街市上鸡飞狗跳的蛋亨仔犯了事,怕吃官司,带人逃上大帽山,落草为寇,贴着山崖,修起状若猪槽的狭长山寨,就称为猪槽寨。厦门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这个寨,都绕开了,多远的路也不会再贪那一天的近路了。谁敢?
夏本清咳了一声,提醒曲普圣往下讲。
曲普圣说:"那个土匪听说茂兴堂的戏好,派了人���,二话不说,把戏班子的家当扛上、人押走了。现在戏班子的人也都在大帽山的猪槽寨里,已经去快二十天了。夏老爷,你得救救浩年啊!&>
夏本清点口烟慢慢吸着,以前他不吸,大烟土烟都不沾唇,这些天却吸上了,一口接一口的,急迫得要把从前省下的都一把捞回来似的。吐出烟时,他仰起头,向着空中某个不确定的地方。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的上方迅速弥散开,像一层网似的罩住他。
土匪就是蛋亨仔。说是匪,厦门人其实都知道蛋亨仔并不会随便对人下手,钱也劫,财也谋,却是讲道义的,井水一般不会犯河水,但前提是不能惹他,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就会变本加利地狠,狠得一竿子插到底,喘息都别想有。
茂兴堂被蛋亨仔掳去唱戏,唱个戏而已。去了也并非都是霉运,并非都有去无回,唱过演过,通常也就徐徐放行了。碰上大节或者他们恰好打食甚丰,甚至会慷慨奉送,赏钱也格外优厚。除了一场惊吓外,真是别无他害啊。
曲普圣再说:"你救一救他,救浩年吧!&>
夏本清把手掌在胸前一竖,摆一摆,头再跟摇几下。站在一旁的管家看懂他的意思,躬身过来,对曲普圣做出送客的手势。
第二天曲普圣又来。
第三天曲普圣再来。
曲普圣把夏氏钱庄的门擂得山响,是用头去擂。管家进来报,说曲普圣的额头擂破了,血滴沾上钱庄的门。夏本清怔了片刻,长叹一口气,说:"那就请他进来。&>
夏本清没有给再进门来的曲普圣好脸色,这一阵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好,哪里能好?曲普圣跨进花厅时,夏本清正坐在太师椅上,抱着水烟筒抽,一口劲用大了,烟猛地往嗓子里窜,呛得生疼。他咳起来,牵肠挂肚地咳,身子已经前倾了,压住腹部,还是咳得整个人上下抖动。那些原本软绵绵的烟,竟越发坚硬起来,丝丝缕缕都尖利得如同一根根针。
他咳得满脸是泪。
平息下来后许久,他仍把身子俯着。一直等到脸上的水份干透了,他才坐直。这时候,他微微仰起脸看曲普圣,竟没看到。将视线往下压了压,压了半截,才看到头部几乎与坐着的他处于同一直线上的曲普圣。
曲普圣不是站着,竟是跪着。
"起来起来!"他叫起来,"你干吗这样?起来!&>
曲普圣不起来,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木然。"你要救浩年!&>
夏本清把水烟筒放到茶几上,下手很重,铜质的烟筒与冷硬的酸枝��相叩出一声闷响。他没有答。他不想答。救?谁救谁?他的儿子没有伤天没有害理,一门心思要报效朝廷,却被袖着手的朝廷间接杀掉了。
事实上把夏本清以及妻子也一同杀了。
他生了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儿子成器,唯一的一个!这些日子他每一天都有溺水的感觉,就掉进那条开阔的马江,浊浪滔滔,一次次要把他没了顶。他也不过在苟活着,没有谁能伸过手救他一下,谁其实也都救不了他,他还怎么救别人?凭什么他还该去救别人?
何况,那个戏班子或许在大帽山正锦衣玉食哩。曲普圣来厦门不久,这一点也许不知,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起来!"他真的恼怒了,大声吼起,非常大声,简直声撕力竭了。这在他几乎没有过,一直以来即使多么不满,他也从来都以花团锦簇的笑脸示人,这是生意人的基本功,越不过它,就别铺开店面。可是此时他却像一枚引信被点燃的炸药,猛地就爆开了。
然后他喘着气,一口接一��地长喘。很畅快,久违的畅快,陌生的畅快。憋太久了,他需要这样的一次释放,甚至都看到随着那一声爆炸声,体内腾起乌黑的烟雾。他沉浸在这个氛围里,人都恍惚起来。过了很久,眼角的余光才瞥见曲普圣,竟仍然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挺直着上半段身子。"好啦,起来吧。"他声音舒缓了下来,招了招手。
曲普圣说:"你要救浩年,救一救他!&>
曲普圣又说:"都是你害的!你要是明说一句不要演了,他就早回台湾了。一句话而已,你不说,他死等着,结果等来了土匪。现在他生死未卜知道吗?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他老婆怎么办?他老婆在台湾已经怀上了,他要是死了,他儿子一出生就没有爹&>
夏本清突然觉得后背像有条蛇从下而上迅速窜过,冰凉、惊悸、颤动。
儿子!
"他为什么需要救?得罪蛋亨仔了?"他问。
曲普圣说:"是我得罪。我一听说他被蛋亨仔拉走,就赶去大帽山。我不是空手去的,我太鲁莽了,带上枪。并不是一定要开枪的,我只是想救浩年,可是枪还是响了,不知怎么就响了,我把蛋亨仔的胳膊打伤了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臂,"打到这里了。&>
"然后呢?&>
"然后我被抓了,关了几天后又��了。放我是为了关浩年,关浩年是为了让我送钱去。他们把浩年吊起来打,吊起来"他哽噎了,勾紧脖子忍着,没忍住,索性放开了,哭出声,泪把脸颊上那一圈胡须都弄湿了,糊糊地,看上去黑了一层。
夏本清重新拿过火烟筒抽起,吱吱吱的声响像是给曲普圣伴奏似的。他已经明白曲普圣为什么找他了。他把一口烟灰吹掉,问:"需要多少钱?&>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管家急忙冲他摆手。他不理会,说:"站起来说,需要多少?&>
曲普圣迟疑了片刻,缓缓站起,似乎不敢相信,看看管家,又看看夏本清。"我我把在厦门的所有资产都抵当掉了,还向春源茶行董老板借了二十两,凑在一起,只有一百两&>
"一共要多少两?&>
"三百两。&>
"还差二百两?——二百两不多,你&>
管家紧走几步,到跟前,俯下身子,低声说:"老爷,他前几天就找我了,我没借,也没跟您说。别借了,他还不起的。&>
夏本清下巴一扬说:"还不起就不用还了!什么时候要钱?现在还是明天?&>
曲普圣说:"现在。&>
夏本清手一扬,对管家说:"去,取二百两来!&>
管家张张嘴,最后没再说什么,取了钱,交到曲普圣手中。
当天曲普圣就去了大帽山。几天后陈浩年和茂兴堂戏班子的人回来了,重新在洪本部露面,曲普圣却没回来。夏本清后来才知道,曲普圣死了,在把钱交出去后,他自己提出要留下来,留在大帽山伺候蛋亨仔。然后等到陈浩年带着戏班子下到山脚,他一转身,猛地从百来米高的崖上跳下去。
他死了。
封锁
陈浩年突然不会讲话了,从大帽山回来后他再没有开过口。
仿佛又回到光绪八年,在台湾彰化县衙内,为朱墨轩连场赶戏,又迎身挡下陈浩月刺来的那一刀,肩胛伤了,嗓子倒了,漫长的日子里他都缄默着。
曲普圣死了,居然死了!
曲普圣不该去猪槽寨的,不去,什么事都不会有。
茂兴堂在洪本部演戏,名声传开了,传到猪槽寨,蛋亨仔就动了领教一下的念头���不独茂兴堂,也不独戏班子,所有在厦门一带红起来的东西,比如码头上杂耍的、神诞日踩高跷的、茶馆里讲古的、晒谷坪上舞狮的,只要出彩,蛋亨仔都要过一下目。官府是蛋亨仔没办法的,蛋亨仔也不敢对官府动一个指头,绕过官府,他却不会轻易绕过市井间的这些杂碎。不是多么爱听爱看,他只是爱这份威风。居在山里,老不出去吓一吓人,他也闲得难受。叫你来,就得来,他图的就是这个痛快。
蛋亨仔对陈浩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来对了!&>
然后晃晃头,笑起,又说:"不来,你还能在厦门呆得下去?&>
那时,陈浩年就松了口气,知道无妨,不会有危险了。演几场戏而已。清冷寂寞的山上,聚拢在蛋亨仔身边的这些人也需要消遣,蛋亨仔愿意让他们消遣,有欢乐,山中的日子才好打发掉,人心也好安稳得住。陈浩年一落下脚就看明白了,所以渐渐镇定。夏老板去福州未回,茂兴堂等在那里,闲着也是闲,就把山上的土匪都当普通观众吧,怎么演给山下人看,在山上也仍然怎么演。土匪说:"听说你们陈三演得很绝?演《陈三歌》!"那就陈三吧。演过《陈三歌》,如果合他们胃口,最多再演《英台歌》或者其他什么。这没关系,就是领不到一分赏钱也问题不大,就当练练嗓��罢了。唱够演够,然后,就可以下山走人。
可是曲普圣却来了,开了枪,把人打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