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本部
安渠县离厦门并不远,也就五六十里的路程,先前陈浩年虽未抵达过那里,但小时候常听母亲说起。母亲在厦门生活过,母亲的父母兄弟以及那一个个小刀会同仁的血一滴滴落在那里。母亲说起那地方时,两眼总是迷离了,浮着一层泪光,头歪着,仿佛目力所及,那一条条街道,一波波涌起的海浪都清晰可见。所以在记忆里,陈浩年是熟悉那里的,去过无数回,见过一座座屋,领略过它的繁荣与丰盛。
船在料船头泊下的时候,余二声三声都非常兴奋,他们也是第一次抵这里,他们甚至是第一次渡过海来。"怎么说话��我们台湾一模一样?&;怎么房子建得跟我们台湾一模一样?&;怎么商店里卖的东西跟我们台湾一模一样?"他们一句接一句地问出来时,陈浩年不免就笑了。真是孩子,哪里知道台湾说的话本来就是闽南话,房子也多是闽式建筑,而商店里的货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来来往往地互通,彼此相似也不足为奇了。
"料船头",陈浩年倒是对这个地名有兴趣,问了船主,船主是海庭父亲的熟人,四十多岁,黑瘦矮小,高颧骨,眼窝深凹,眼珠子却是亮亮的,闪出幽深锐利的光,驾着一艘透北船在台厦之间运糖运粮二十多年了。船主说先前从福州、漳州等地采购来配运往台湾的木料,多是从这里装船开运的,所以被厦门人喊成"料船头"。旁边不远处,还有一家台湾公馆,木料开运前都堆放里头,所以又被叫作"配料馆"。
在艋舺登船时,船主瞥一眼他们的行装,曾问:"戏班子的?&>
陈浩年答是。海庭的父亲肯出面帮茂兴堂找艘便宜的顺路船,并不是为了他,也不可能告诉别人是自己的女婿,这一点陈浩年明白,他不奇怪。
船主问:"去哪儿唱?&>
陈浩年从怀中掏出戏单子看一眼,说:"厦门洪本部的夏氏钱庄。&>
船主点点头,笑起,嘴咧得很大:"看来你们戏班子了不得,竟然被夏氏钱庄���上了。&>
已经进入初夏季节,夏季海上南风正盛,台风也可能眨眼间就魔鬼般突如其来。其实登船前陈浩年还是犹豫的,当年渡海前来,那一场差一点把小命断送的经历已把他的胆吓得破成筛子,多少年了他一次次生出返家看一看母亲,最终都止于对波涛的惊恐回想。但洪本部夏家不断捎信来催,夏家一催,海庭也催。戏原来就是从对岸传过来的,源头在那边,那边居然有如此兴致一再诚邀,就被海庭看成莫大的荣光,海庭说去吧去吧你就快去吧。
终于去了,一路上也有浪,过黑水沟时几乎再现当年陈浩年初渡时的险恶,幸亏持续时间不长,船户也老道,很快将船驶离浪谷涛涧,渐渐归于平静。
谢天谢地,这几天台风也没来,某一阵远处的天已经堆出杂乱的云,像谁把污黑的豆腐渣撒到上面,每一团尾捎都带着骇人的钩,或者又如一堆老棉絮零散铺展着,肥肿得几乎要坠入海面,但再行一程水路,到处又碧蓝清沏,透着无辜、纯真的洁净。陈浩年吁一口气,他只是头晕,只是呕几口清水。他想,老天爷在九年前已经对他耍过威风了,大概不好意思再为难一次了吧。不过戏班子里人却未必都如他一般平静,竟有大半的人都吐得��形,包括余一声在内。船靠岸时,余一声是被二声三声抬上去的。
陈浩年特地向船主要了住址。夏氏钱庄只是嘱他们来演,却未说演几场,陈浩年便也无从得知自己的归期。把戏演过,他还得回一趟安渠,他得去看一看母亲,看看班主丁范忠,然后戏班子再搭这一艘船驰回台湾。"回"这个字眼对他而言已经有了双向的意义,过台湾是回,来内陆唐山也是回。
船主是厦门人,家就在配料馆边上。
陈浩年问:"您贵姓?&>
船主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摊说:"姓郑。国姓爷朱成功听说过吧?就是那个死活要反清复明的郑成功,朱是隆武帝赐给他的姓,所以他是国姓爷。告诉你,他是我祖上哩!这一大片地——"他把手往前一伸,划出一大圈,"这一大片地原先都是郑氏部将驻扎的地方。顺治十二年时,这里不叫厦门,叫思明州。思明,明白什么意思吧?呵呵,可惜没有���成哩,白思了一场。&>
陈浩年看看左右,见周围没有人在意船主的话,才松一口气。小时候是母亲对他说创立天地会的人是郑成功,而母亲一家所加入的小刀会又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如此细算起来,这个郑成功就是母亲一家人所竭力追随的小刀会的父辈祖师了。陈浩年冲船主做了个揖,初到此地,他还不明就里,他要告辞了,要到洪本部去寻找夏氏钱庄。
厦门其实也是座岛,岛不大,到处水汪汪的,有白得精亮的鹭鸟在半空中纸鸢般上下翻飞,或者斜斜地刺下,眼看它就要坠落了,猛然间却又那么轻快地往上飘起走远。它们比人活得自在啊!如果把七情六欲一减,或许人也可以似它们这般无拘于天地间,可是减得掉吗?陈浩年叹口气,又长长地深吸一口。从双脚踩到岸上起,他就一直贪婪地环顾,贪婪地深呼深吸。从光绪元年到现在,整整九年过去了,九年了啊,他的双脚才重新落到这块地面上。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的双脚能够与泥土重新熟悉与相融,他走得很慢,不时停下来,像一名顽皮好奇的稚童。
天微暗时他们到了洪本部。
找到夏氏钱庄并不难,随便向路人一问,就有人仔细指路:向左一百米,向右拐进石浔巷,巷口旁立有一块老石碑,站在碑旁,就看到见夏家高阔连绵的青石红砖房子了。
�� 夏家的主人夏本清不在,要看戏的人就是夏本清,他携夫人去福州马尾看望儿子了,他的儿子幼年被政府送往美国留学,两年前才被召回,入了福州船政局,前些天刚刚登舰当上二副。夏本清得知消息,一高兴,便往福州跑去。
幸亏不在,要是在,戏也开不了场,余一声等人在海上那么一颠,整个人还没缓过劲来,像被人抽了筋,终日无精打采的。夏家人都知道夏本清邀过茂兴堂,倒不亏待他们,将夏氏闲置的旧宅打开,稍做清扫,将他们安顿下来。旧宅离钱庄也就几步路,陈浩年掐算了一下日子,他决定先回一趟安渠县。他得回家呀,这么多年,都没见到母亲了啊!
但还不待他动身,一个人出现了,是曲普圣。
石浔巷口那块老石碑很醒目,上面刻着"重修洪本部渡头碑记"。
那天,陈浩年恰好正站在石碑前,他在看碑文。
"渡头"就是码头,这是闽南人的叫法,闽南人一直喜欢把码头叫成"路头"或者"渡头"。碑上的字有几处已经破损模糊,但上面的意思却是清晰的,说的就是当年重修渡头时的来龙去脉。他把脸凑近石碑上下看过,又直起身子四下望望,望过,不免再次俯下身子细看。确实有些诧异的,石碑是乾隆四十年立的,乾隆四十年离现在也不过百来年,而百来年前洪本部这里竟还紧靠着海,立碑处原来就是码头所在哩,而如今,极目所见,已经见不到海的踪迹了,海退到远处。
碑是阴刻,有几处字已经模糊,他探过身子刚伸出手擦沾在上面的泥土,这时,就听到有人喊道:"浩年!"扭过头看了一眼,整个人马上挺直了。
他看到曲普圣。
才多长时间不见,曲普圣却仿佛被谁削去近半个身子,枯瘦,焦黄,眼神涣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怎么找到的?"他本来想问,却没有问出声,他看到曲普圣两眼已经红了,泪泛起一层,亮晶晶地含在眼眶,像个委屈的孩子。
"刚才路过这里,就瞥见你了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原来真的是你。你来了为什么不找我?&>
陈浩年说:"夏氏钱庄邀我摆场子唱戏。&>
曲普圣脚一跺说:"唱戏也得先找我!&>
又说:"去我住处看看可好?&>
陈浩年便跟去了。他觉得不能不去,曲普圣对他好,好得有些歪,他也不喜欢的,但他不能拒绝。光绪元年在安渠县城,两人一见面,就仿佛已经投缘千年。戏子,别人投来的眼神都有几分不屑,曲普圣却没有,见第一面曲普圣就把他当亲人,贴心贴肺对他好,救过他弟弟陈浩月,救过他,救过曲普莲,恩情都摆在那里,情重如山。
曲普圣原来竟住得离这里不远,就在箭场的边上。
这两天闲来无事,陈浩年其实已经把这一带都逛过了。和这条洪本部街一样,箭场这个地名的得来,都因为一个叫洪旭的人。洪旭是郑成功的部将,当年郑成功在厦门拥兵时,设有六部,其中兵部衙门就设在此,称"本部堂"。而掌管兵部的人就是洪旭,"本部"冠上洪姓,就成了这条街的街名,箭场是洪旭带兵训练之地。
曲普圣的房子是租的,租在一家面线糊店的楼上,站在窗前往下望,可以看到箭场的一角。已经早没有箭了,到处是废旧杂物堆积,鼠窜过,野狗野猫跑来跑去,其凄凉与悲戚状,恰如早已消逝远去的郑氏王朝。
曲普圣许久不开口,还是看着陈浩年,光是看,上上下下地打量。
陈浩年问:"茶卖得好吗?&>
曲普圣答:"好。&>
陈浩年问:"你过得好吗?
曲普圣怔怔地摇摇头,嘴一点点扁了。他赌气似的重重说:"不好。&>
第二天陈浩年回了一次陈厝村,安渠县的陈厝村,是曲普圣陪他去的。
后来陈浩年一直后悔,不回更好,不回,生活还能有表面的光滑,就是有过伤口,留着深深的疤痕,毕竟也癒合上了。可是千辛万苦回去一次,他却得面对两个残酷的现实:
一是,母亲已成为一个老妪,满头白发、背弓起,腮帮塌陷;
二是,班主丁范忠并没有从台湾返回。
母亲说到班主时非常平静,母亲一直是平静的。陈浩年走到村口时,远远就看到塌寿前的母亲,还是在从前呆过的那个老位置,只是不再站着,而是坐在一张小凳子上,穿一件薄旧的月白色汗衫,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这么大热天的,却仿佛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双掌交叉在膝前。陈浩年相信母亲也看到他了,但母亲一动不动,眼神甚至都无法聚拢起来。走到跟前,陈浩年喊了一句。母亲抬头看看他,嘴咧了咧,很快眼皮就沓拉下去,转开脸,看着远处,脸上清淡无味,仿佛他从未离过家,仿佛他一直都生活在她身边。
那一刻,陈浩年的后背有一股彻���的凉气猛地灌过。
多么瘦,母亲整个人薄薄的如同秋日里的一片枯叶,褪尽了所有的水分与活力,一阵风就能把她往天边吹去似的。在这个冷僻的村子,母亲先是为了等父母兄弟,然后是等她的丈夫陈贵,接着就是等两个儿子了。她生来仿佛就是为了伫立在那里等待,等一个个动荡颠簸的亲人,望眼欲穿。
可是为什么儿子回来了,就站在她跟前,她却宛若路人?是太深的悲情与太多的绝望已经将心冻住了吗?陈浩年往里探探身子,眼珠子四下转动,他在找班主丁范忠。"班主呢?"他问。
母亲好像没有听到,还是静静看着远处,身子一动不动。
陈浩年又问:"班主呢?&>
母亲手往上举了举,好像突然才记起似的,她说:"死了,哦,听说死了。&>
"他没有回来?没有来这?&>
母亲慢慢站起,往屋里走去,边走边说:"死了,听说死了,死了怎么来得了这里?&>
陈浩年动了动嘴,想喊一声,才发现自己唇在抖,身子也在抖,像被谁架上箥箕,拼命甩着。
曲普圣从后背抱住他,抱得很紧,脸贴住他的肩。曲普圣说:"浩年,别难过,我母亲也差不多这样了。&>
曲普圣又说:"别怪她!这么多年的独自孤守,她只能拿出冷漠的外壳自卫,否则怎么活下来呢?我母亲真的也这样,前两个月我也是突然回去的,我母亲半天没反应过来,她甚至不肯正眼看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