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普莲说:"今生无缘?无缘你何必随了他这么长日子?你疯了吗?是谁逼你的?今生缘都不要了,来生又有什么好期待的?来生谁知你投胎成猫还是狗。你到底受什么蛊了?快醒醒吧,回答我!&>
曲普莲声音很大,越说越大,几乎是喊叫起来。然后她过来,拉住海庭,要往外拖。"走吧,"她说,"快回去,浩年都急死了。&>
海庭没有走,反而竭力要挣脱。自始至终海庭都没有开口,什么都不说。
这时海庭父亲也出来了,怒气冲冲的,让佣人推开曲普莲。海庭父亲说:"我们家的事不需要外人管!&>
曲普莲头一甩,声音就粗了,她说:"别拦我,拦不住的。海庭,走,快走!&>
母亲过来,抱住海庭,哀求着曲普莲:"算啦,不要再为难海庭了。她有自己的苦,你不懂的!你这样让她更苦&>
曲普莲一愣。她看到海庭低垂的脸之下,已经是一片雨帘。更苦?她���样让海庭更苦?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她转身走了。再不走,她觉得自己必定也要哭下来,而这么多年,她在人前,早已经习惯于把一张枯涩干涸的脸展露出来。
两天后海庭突然又出现了,海庭去大稻埕,推开回春堂茶行的门,脸上像抹着一层釉,亮晶晶的。海庭说了两句话,海庭说:"我要结婚了。"海庭又说:"我怀孕了。"海庭声音不大,几乎是耳语般的呢喃,声声息息却分明流淌着一股浓浓的蜜。
太突然了,不是梦吧?
曲普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海庭抱住。鼻子酸了,她试图扼制住,但这一次,竟不待她回过神,泪就已经抢先往下滑了。"太好了!"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这句话是指结婚还是指怀孕,"真是太好了,海庭!"她又说了一句。
婚礼那天,曲普莲天未亮就往艋舺赶去了。有点早,还没有一个客人,整条剥��寮甚至都还是冷清的。清冷的青石板路上,因为昨晚有过一场蒙蒙小雨,此时仍湿漉漉的,像谁在上面抹过一层油。最先见到的人竟是陈浩年,陈浩年正站在金恒利商行外,一身新衣裳,辫子新鲜地搭在背上,像一株葱茏倒长的小树。见到曲普莲,陈浩年眼珠子闪了一下,脸转向别处,很慌乱无措。
曲普莲也别开脸。
九年了,相识九年,恩怨悲欢九年,现在相逢于艋舺街头却如同陌路人。她突然间心里还是酸了,是那种与痛相似的酸。这些天这种滋味不时就泛上来,却没有哪一次像此时这般激烈凶猛,几乎令她难以自持。
跨进金恒利商行大门后,她径自去找海庭。
闽南人喜欢说:"照父梳头,照母缚髻。"这里的"照"不过是"依旧"的意思。从小,她就从母亲那里学到很多梳头的本事,她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辫子以外,简约的喜鹊尾髻、繁杂的螺髻、华贵的圆满髻、俏皮的连环髻,她也无一不拿手。洞房花烛了,海庭终于成了真正的妇人,她已经跟海庭约定好,由她来为海庭把头发盘起来,她要帮海庭打扮成最美丽娇艳的新娘。
闽南人婚礼向来是程式复杂的,男婚女嫁得先探家风,再求庚,然后把庚帖置于神明、祖先案上卜卦,再在供桌的香炉下放置三天,三天中人畜平安,没惹是非,称得上"三日圆",然��才能请算命先生"合婚",凭生辰八字测断双方是否适于嫁娶。秦家在澎湖已经生活几代,种种习俗却仍是与闽南一致的,但这一次不一样,他们能免都免了。探家风、求庚就不必了,"合婚"倒是草草走了个过场。
事已至此,还如何再论合不合适嫁娶?
曲普莲让海庭的父母为女儿上头,也就是用梳子从上往下连梳三次。这三梳都有名字,一叫"梳到头",二叫"案齐眉",三叫"满堂红",意即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儿孙满堂。曲普莲没有从海庭父亲脸上看到太多的喜悦,反而见他锁着眉,手微微在抖。而海庭坐在镜子前,两眼却不敢从镜子里看着父亲。
上头之后,是海庭的母亲动手为海庭绞去脸上的绒毛,"满敏",这是闽南人的叫法。当年,在曲普莲往朱墨轩衙里嫁去时,她的"满敏"也是母亲为她做的,母亲把两根纱线咬在嘴里,线的另一端揪紧手中,慢慢地从下往上一下一下地绞上去,微疼,又有种奇怪的舒坦感。母亲为她做这些时,她一直平静端坐,没有一滴泪往下落,脸上甚至有几分凛然。海庭却不一样,海庭此时从镜子着看着自己的母亲,母亲两眼红红的,豆大的泪一串串滚落,海庭的泪比母亲更激烈,甚至不时抖动肩臂,失声抽泣。
从来笑容满面的海庭,这一阵,在接连而至的大悲大喜中,已经流下太多的泪了。之前泪或许都是涩的,有着黄莲汁一般的苦,现在却不是,现在的每一个水珠子都晶莹剔透,似珍珠,似玛瑙,闪出耀眼的光亮。
也只有对未来婚姻有期许的人,才流得下这样的泪吧。
兄长如果今天在会怎样呢?曲普莲想,她突然这么想。被她逼往厦门的兄长,说到底还是在意她这个妹妹的。威胁从来只是对内心有爱的人才能起作用的,否则兄长哪里肯从台湾离去?而他不走,这一场婚礼哪里可以平静?
如果不是兄长去厦门,回春堂茶行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现起色啊。
茶叶由厦门转南洋的路,竟然意外畅通了,甚至比原先设想的还要好。船从艋舺或者大稻埕起航,驶抵厦门,厦门那边有兄长接应与筹办,再由董老板调配装运,一艘艘运往南洋。
曲普莲现��非常忙,兄长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由她独自撑起。
她可以的,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南投、新竹、桃园、宜兰,无论多远的路、多高的山,该前去收茶时,她二话不说也就赶去了,星夜可以,烈日当头也可以。然后茶来了,整个茶行挤挤挨挨地都铺开了,无非多招一些人来,茶工、制茶师、搬运工。
最先销去的是乌龙茶,然后是包种茶。两种茶其实最初都来自对岸,但茶苗移来后,种在高山之上,早晚云雾笼罩,少见阳光,生长迟缓,茶色茶味竟隐隐都不一样了,少了苦涩,多了甘味,叶肉也厚了几分。抓起茶叶丢入瓷杯,先听到银元似的一串叮咚脆响,然后沸水泡下,马上清香扑来,蜜绿带金黄的汤色,也荡起珠宝的光泽。真的是好茶啊,每天早上起来,曲普莲也总会为自己先泡上一壶。热气腾腾与芬芳四溢之中,她常常会想起父亲。一生救人无数的父亲,是否还康健?是否仍深陷于这绸缎般的茶香里?
而兄长是否抽空回去代她探看过父母?
在大稻埕中街上开铺设馆的,差不多全是靠茶叶谋生的人,专营乌龙茶的称"番庄",专销包种茶的称"铺家",无论谁来找,希望搭上销路,曲普莲都没拒绝。这个饭碗不能单靠洋行保住,那么多茶,那么好的茶,不能烂在那里废掉了。有时茶多了,兄长还把它们运��福州,福州茉莉花正开着,摘下的花朵把茶一熏,马上有了一种别样的滋味,然后也用两张内外相衬的毛边纸,包出一个个四方包,每包四两,恰好一泡,很快就都销掉了。
再没有比兄长的长进让曲普莲更喜悦的了,兄长在变,一海之隔,万顷的波涛或许正是治愈兄长心魔的良药啊!一天一天的过去,他会平息下来的,会过上正常日子的,至少陈浩年能够过上了。
所以,得知陈浩年要受邀赴厦门唱戏,曲普莲有多么不愿意。曲普莲大喊一声:"不,别去!&>
她是对海庭喊的。海庭喜滋滋地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海庭对此非常兴奋。
曲普莲说:"不,别去。人家付几场戏的钱?别去,钱我来付,无论多少场,总之那些钱我都付。&>
海庭说:"不单是钱,真的,普莲,真的不仅仅为了钱。你也知道,戏就是浩年的命,戏僵着,他人也僵了,戏活了,他也才能活得有生气。&>
曲普莲说:"别去,不要去!&>
海庭撒娇似地晃晃脑袋:"这戏本来是从对岸传过来的,居然对岸都肯返过来邀陈浩年,这是多大的荣耀啊,机会太难得了啊!那边地那么大、人那么多,唱得好,戏就传开了,以后就不愁没���人给茂兴堂下戏单子了,怎么能不去?&>
曲普莲声音越来越难听,她说:"不要去,让陈浩年不要去!"顿一下,她又说:"真的,别去,海面上现在多动荡啊,法国番仔的船横冲直撞,他们枪炮的子弹可不长眼。&>
"没事,那么多人还不是照样来来往往?"海庭不理会她,还是笑,脸颊上几星淡褐色的斑点隐约可见。这是个有孕在身的人哩,曲普莲泄了气,她径自去找陈浩年。
这么多年,第一次她主动要见陈浩年,不是在金恒利商行,她把陈浩年叫到青山宫外那个空旷的场子上。她铁青着脸,说着话,却不看陈浩年:"断了去厦门的念想,台湾到处是戏台,遍地是戏迷,够你唱了,不要往厦门跑!&>
语气很不好,平日里她心里其实已经不再对这个人有怨,怨什么呢?那一晚他去黄氏祠堂了,他去了,不是耍弄人,他只是走错方向了,延误时辰了——是造化弄人吧?独自惴想时,她谅解了,释然了,要怨也只怨自己一时性起的轻率赌气,竟把自己嫁给浩月。可是,一开口跟他说话,他那模样那举止那神情,又总是在瞬间就没来由地挑起她浑身的火气,她立即被焚被烧,恶言恶语都涌到舌尖之下,身不由己地恶。
陈浩年没有马上答,沓拉着眼,垂着双手,像是在谨慎地字斟句酌。
"一定要回唐山,你可以到别处去。"曲普莲的眼落到陈浩年的手指尖上了,还是那么纤长,那么葱白。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朱颜已改了啊,这一双手之上,那皮的纹路与肉的质地,竟都还凝结着当年的气息。"厦门不要去,"她说,"别去厦门!&>
陈浩年叹一口气,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曲普莲打断他:"明白就好,所以别去!&>
"可是,"陈浩年把一只巴掌伸出来,抖了抖,"我知道自己,不会有事的,你要放心。&>
曲普莲说:"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还敢再相信你吗?你值得我相信吗?&>
陈浩年头又垂下,过了许久再抬起时,脸色苍白。"普莲,"他小声地叫,"普莲你你怎么说我都没关系,我罪有应得。但对于普圣普圣他其实很可怜的,他也不愿意这样,可是就是这样了,他活得比我们都苦。他普莲,我担心他哪天就崩掉���寻了短见
"不可能!"曲普莲打断他,"他当了男人,还要再当女人,活得多有滋有味啊,胃口这么好,他怎么舍得不往下活?&>
陈浩年别开脸,往远处看了很久,然后叹口气,说:"无论如何,普圣救过你,救过浩月,也救过我,普圣还是你哥哥,所以,在这个世间,普圣也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的人。&>
"那你就可以伤害海庭了?&>
"海庭其实清楚我对普圣的看法,她懂的,她没事。&>
"没事?"曲普莲声音蓦地又提高了,"她没事,她老实,就可以随便欺负了?我是女人,知道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自己的丈夫跟前撒娇、邀宠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千辛万苦把兄长阻到对岸去,就是为了海庭。你再去厦门,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事实上这也是在害普圣。这些日子,也许他早已挣脱出来,已经戒掉那个瘾了哩,你一去,又把他弄神魂颠倒了。他再经不起折腾了啊!&>
陈浩年一怔。过一会他叹口气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再想想。&>
陈浩年想了一个月,再一个月,曲普莲松了口气,以为此事就这样消停下去了,不料五月一过,陈浩年还是带着��兴堂的人西渡而去了。
陈浩年去了厦门。
就是在那一天,一个消息在全台北弥漫开:前直隶提督刘铭传到台督办军务了。
传说刘大人是个麻子,在家排行第六,外号"刘六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