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陈浩年往戏场去时,她倚在门上目送,他的身影消失了,消失了很久,然后她也走了。她终于走了,一只脚刚跨出门,泪就往下落,一直到踏进青草巷,她的泪还是滂沱的。路旁很多人看她,有不谙世事的孩子追着她大呼小叫,仿佛她是一名青衣,正将一场悲情戏当街出演。
跨进父亲家门时,她听到心里咚的一声巨响。她知道那是一扇门,门把她曾经的生活严严关上了。往后守着父母,她只能幽幽终老,一次一次她都必须承受最深的痛,必须为他人永无止境地忍让与受屈,撕心裂肺之后,还得在脸上装饰出一片笑意。她命该如此。
但是,没有想到四天后,她又回到剥皮寮,她的父母突然做出决定,让她嫁给陈浩年,马上,立即,刻不容缓。
她怀孕了。
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一点都没有觉察,虽这一阵子总是累和困,手脚都绵软无力,她也只是以为是疲倦了,是春困。但她刚在青草巷住下,吃第一顿饭时,刚把母亲亲手煮的鲳鱼往嘴里送,就猛地翻了胃,她冲到门外的水沟旁,大声地夸张地呕了。后来又呕了一次,再呕了��次。母亲与父亲对看一眼,就起了身,到外面青草铺里唤来一位老郎中,一号过脉,老郎中就拱手道喜。父母从那一刻起就沉默了,沉默了两天,然后让伙计速去把陈浩年叫来,父亲对陈浩年说:"二十日后办婚礼。&>
梦一样的二十天。海庭不时用手在自己腿上掐一下,起伏太大了,她这样歹运连连的人,竟也有如此峰回路转的时候吗?
她觉得太不真实了啊。
所有的事其实都是父亲操办的,父亲甚至把青草巷的房子退掉,携母亲搬回到剥皮寮的商行去。商行两层楼高,下面是铺子,上面房子一间一间的都可住人。他们终于重新聚到一起,重新成为一家人。
所谓婚礼其实非常简约,只将商行里的货铺整开,摆下三桌酒席,请的客人不多,几个左邻,几个右舍。茂兴堂的人也请了,不是全部,只来了余一声二声三声,他们是作为陈浩年的亲属身份出现的,一个个嘴都咧得大大的,比捡到金条还高兴。
曲普莲也来了,来为海庭梳头发。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被曲普莲解开了,曲普莲一下一下梳着,然后往上盘起,盘成妇人的圆满髻,插上一对镂雕银质烧蓝步摇簪,簪是曲普莲特地去大稻埕那家最富贵的银饰店购下的。海庭没有拒辞��她知道此时欢喜地收下,才是曲普莲最开心的事。
"海庭,真好看!"她听到曲普莲轻声说。
"真替你高兴啊海庭!"曲普莲俯下身子贴着她耳朵又说。
她头不住地点着,确实高兴,她太高兴了,五脏六肺都一寸寸迅猛地膨胀,那么饱满丰盛,腹腔都快容不下了,都快往外溢出来了。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多么鲜艳欲滴,像一朵乍放的花,含着露水,闪出光亮。多少年了,她何曾有过这样的容貌?她自己都被唬住了。她慢慢站起来,恍恍惚惚的,几分茫然,突然急速地返过身子,一把将曲普莲紧紧抱住了。
两个人的泪差不多同时流下来。
门外有一个人影闪过,是陈浩年。
陈浩年手里正攥着一张从厦门那边捎来的戏单子,洪本部的夏氏钱庄邀茂兴堂择日渡海献演,酬金开出很高。一屋宾客散去后陈浩年把戏单子拿给海庭看。
"去不去?"陈浩年有犹豫。
茂兴堂的名声居然已经传到对岸去了吗?海庭很意外,她太高兴了。海庭说:"当然去!&>
陈浩年往海庭肚子瞥一眼,海庭明白了他的意思,海庭说:"孩子哪能马上就生下呢?早着呢。你去演几场,把钱挣回来,钱来了,孩子也来了。&>
婚礼后第三个月,陈浩年果然带着茂兴堂动身了。其实他也想去啊,是回去,回到唐山,回到闽南。这么多年了,他一次都不曾返回过。母亲还在安渠县陈厝村,他多么想看一看母亲,他的母亲!
回春堂茶行
曲普莲知道,让兄长返厦门,是件困难的事,兄长根本不愿意。兄长站在她跟前,脸像一块黑石板,仿佛刚才她所说的话是一把刀,一下子把他胸口捅伤了。
兄长说:"是你把我召来台湾的!&>
兄长又说:"我来了,既然来了,就不会走!&>
曲普莲抿起嘴,眼一直盯住兄长。她的兄长乍一看与常人并没有不同,或者说兄长在别人面前并不会显出异样,有异的只是面对陈浩年之时。人高马大的兄长壮硕得像一匹盛年黄牛,陈浩年不出现,他可以健步奔跑大力拉车,可是一旦陈浩年站在面前,他就立即柔软成一只会撒娇的绵羊。
问题就出在这里,所以他不能再留在台湾。
���陈浩年不再属于她了,但陈浩年属于海庭,曲普莲就不能不管。
曲普莲把两碗水并排置于桌上,然后在桌上铺下一块白布,再从发髻上抽下银簪,银簪柄是刀状的,簪梢圆润细长。粗粗打量,看不出特别之处,闽南妇女几乎每人头上都插这样的簪,台湾也一样。但如果细瞧,还是会觉出不同,它偏肥大了,份量也沉。曲普莲把簪在手上掂了掂,然后用力一瓣,簪断了,里头竟是空心的,有细碎的小颗粒倾倒而出,落在白布上,颜色微红,看上去不过是小沙石,但曲普莲相信兄长看得懂。
兄长果然脸色大变,惊叫一声:"红砒!&>
曲普莲轻轻一笑。没有错,是红砒。砒霜性燥,原本也是药的一味,遇诸疟风痰在胸膈,可作吐药。这一包东西她不是刚刚带在身上的,那年嫁予朱墨轩,她其实已经从家中药房里偷下了,隐入银簪。她原只是为自己备下的,那时想,怕什么呢,走投无路时,还有死一条路哩。但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没死,虽一次次走到边沿上了,毕竟她没死成,没用上这个东西。现在呢,现在她把红砒均匀倒入两碗水入,用簪梢搅开,然后自己先端起一碗,另一碗则推到兄长跟前。
"你要干什么?"兄长尖声叫起。
曲普莲却缓缓坐下了,把碗往嘴边送。她不说话,也不看兄长,她相信兄长正目不转睛看着她。兄长虽从小就对药理毫无兴致,但毕竟是在回春堂里长大的,知道这样的量,匀成两个人用,也是够的,够毙命。兄长更知道,曲普莲这样做不仅仅是吓唬他,曲普莲敢往下喝,从小到大曲普莲没有什么不敢。砒霜而已,曲普莲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脸俯下了,嘴贴住碗边沿了她倒不急,动作很舒缓,神情也淡漠,宛若品茗。
下一刻会怎样她不管,生从来是险恶的,不用其极,哪里能将兄长赶走?兄长再在此地留下去,难说会有多大的难堪事发生,与其眼睁睁看着他出丑,看着海庭被伤及,不如眼一闭,脚一蹬,黑血满面而已。
端碗的手稍稍用上力,碗向往上斜起。
手突然一顿,咚的一声,碗就往旁飞去了,落到地上,炸开了。
是兄长把它打飞的。
兄长再抓起桌上的另一只碗,一把摔到地上。一阵尖利的声响,地上湿了一片。兄长举脚狠狠地往下跺,跺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瓷片,脸上扭来扭去,眼瞪得又大又红。一块凹状的尖瓷片被兄长跺得往上翘起,戳破兄长的布鞋,再戳破布袜和皮肉,血马上洇出一片。
然后兄长掉头往外走,走得急匆匆而且踉踉跄跄。
曲普莲瞥一眼地上那两只碎碗和两滩水渍,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她想,她赢了。
果然,当把茶装上船,船开动时,甲板上已经站着兄长了。兄长背着双手,脸黑似铁,眉头紧锁,风把他长衫下摆撩起,风掀动他的胡须,他不看曲普莲,但目光是往曲普莲这边落的。
曲普莲身边站着海庭,海庭边上是陈浩年。
陈浩年正举着手不停招着,嘴里喊着:"小心点,一路多小心!&>
陈浩年竟然也恋恋不舍,身子前倾着,恨不得随船而去似的。曲普莲很想起脚狠狠踢去,踢向这个人,这个陈浩年!他一味只讲朋友情谊,是个傻子吗,没发觉这份情谊已经有异味?他不懂得自己的良苦用心?曲普莲跟自己说,这么做,并不图他的懂,可是心里不时仍会梗一下,她还是愿意他明白的。"走吧,回去吧。"她说。
海庭挽住她,忧心忡忡的。海庭说:"普莲,我真怕那边茶也不好销。&>
曲普莲在海庭胳膊上捏了一下。"哪有人像你这样,总是替别人愁这愁那。会的,会好销的,这肯定是条路子。海庭,多亏了你!&>
海庭笑起。
曲普莲心里猛地一酸,她看到海庭眼角皱起的纹路了,像一把撑开的干草,在风中一条条醒目地舞动。海庭多大了?二十六七岁了,不小了,很大了,这把年纪还留着一条大辫子的,周围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陈浩年走在前面,他走得很快,看样子已经忘掉后面还有两个与之相关的女人。海庭说:"他要赶去戏场,由着他吧。&>
曲普莲把手臂往里夹了夹,夹紧海庭挽在上面的手。"海庭。"她叫道,叫过又顿住了,不知如何再开口。海庭没有催问她,而是索性把另一只手也绕过来,抱在曲普莲的胳膊上。她们静静走着,走得很慢,仿佛都有意在延缓时间。终于要分手了,曲普莲要回大稻埕,海庭才把手抽回。曲普莲看着她,用舌尖在唇上舔了舔,还是把那句一路上都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说:"海庭,嫁给他吧,就嫁了吧!&>
海庭还是笑,但这一次笑起前,略略迟疑了一下,这是曲普莲后来才回想起来的,当时曲普莲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她还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从前无论她们���过多少话,却从不涉及私密生活,海庭的嫁,是嫁给陈浩年,而所有与陈浩年有关的话题,曲普莲都不愿谈及。但是刚才她还是说了,她让海庭嫁了,她是真心的,哪怕仅仅为了海庭,她也希望这一件事成为现实。女人反正终有一嫁的,既已经随了这个男人,却不明不白地长久地拖着,她不忍海庭这么受委屈。
海庭什么都没说,仍是笑着。
几天后陈浩年却突然到大稻埕找海庭,陈浩年从来没有登过回春堂茶行的门,忽匆匆跑来,是为了找海庭,他说海庭不见,只留下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什么?"曲普莲也很焦急。
陈浩年把纸条递过。曲普莲展开看,只有一行字:"我今离去,不必找寻。今生无缘,期待来生。&>
"怎么回事?"曲普莲不明白。
陈浩年把脚一跺,说:"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早上明明还好好的���晚上回家,人不见了,只剩下这个!&>
曲普莲把纸条再看两遍,皱起眉头。"去她父母那儿找过了吗?&>
陈浩年说:"她不会去她父母那里,平时都不去那里。我以为在你这里&>
曲普莲打断他:"我去吧,我去找她。&>
曲普莲是在第二天才在艋舺青草巷见到秦海庭,第一次去海庭不肯见她。海庭的母亲出来拦,说海庭不在这。第二次她再去,海庭母亲还是说海庭不在这。曲普莲就不走了,自己拖过一张椅子在厅堂上坐下了,坐得挺直,脸仰着,眼落在屋檐上。敞开的屋门外,风把中草药的清香一阵阵卷进来,她贪婪地吸着,重重地吸进去,蹑手蹑脚慢慢吐出来,恍惚中竟有一种时光回转的感觉。这是属于她的气味啊,从小到大,家中无时无刻不弥漫着这样的气息,它们曾经让她恨,曾经被她诅咒,她也曾经渴望能远远逃离这样的气味之下,可是现在,忽然之间它们重又在四周漫开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鼻腔、胸内,自己的每一寸肢体,与它们都是多么多么愿意水乳交融的啊。
海庭母亲很恭谦客气地倒来茶,说:"海庭真的不在这,谢谢您了!&>
曲普莲接过茶,一口喝下,放下杯子后还是不肯起身。她说:"我要见海庭,让她出来见我!&>
海庭终于出来时,虽��是笑,脸色却焦黄得宛若秋天的枯叶。
"为什么?"曲普莲说,"得有理由的,不能这样不明不白。你以为你愿意?&>
海庭垂下头,揪住衣角,不停地在手上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