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岛的北面 2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林那北字数:4763更新时间:2022-05-15T11:46:52
  母亲随父亲迈入回春堂后,有一天泉州晋江浔海那里来了几个人,自称姓粘,祖上是大金国的大将军完颜粘翰,当年因避皇权间的猜忌残杀,改姓粘,一路迁移南下,最后在浔海安顿下来。那天,那几个人一进门,母亲就一下子呆住了。全部高鼻深目浓须!一排站过去,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母亲,她的眉眼与他们竟是那么神似。找了二十多年,终于找到了。母亲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姓粘!而母亲的母亲则姓丁,是波斯人的后裔,元宋时期许多波斯人驾船从西域来泉州刺桐港做生意,然后留居在晋江陈埭一带,改丁、郭、金、夏等姓。一方女真族血脉,一方波斯血脉,生出来的子女注定就有几分与常人不同的异相了。曲普莲的圆脸小嘴来自父亲,但母亲也把长睫毛、粉嫩皮肤和卷曲头发给了她。以前曲普莲想,兄长比她仅仅早几年出生,是不是因此就抢先几年从母亲身上取走了更多别样的美貌?以前兄长是不留须的,现在留了,若不是脑后那一根辫子,恍然间,都会将他看成是从那些洋行里走出来的番仔。

  曲普莲知道,兄长是不羁的,生性从来张狂怪异,他不是一个有闲心帮别人把担子挑起来的人。但他毕竟是兄长。他接信后肯按信上所嘱带来制茶师和拣茶工,说明他至少是愿意帮一帮她的。

  这样就够了,毕竟有聊胜于无啊。能够在大稻埕见到兄长,已经宛若梦境了。曲普莲盯着兄长,唇微启,嗓子咕噜噜响。她一直想说什么,此时却僵着,一句也说不出来。

  没有想到兄长不是以前的兄长了,以前兄长眼睛只用来看自己,目光从不肯在曲普莲身上踏实落下来,蹦一下跳开,蹦一下又闪走了,与看一块石一棵木无异。都说哥哥疼妹妹、姐姐爱弟弟,而曲普莲从小到大,却从未获得过那份柔软的呵护,反而常常是她总是把心提到嗓子上,终日照顾着这个长不大的哥哥。但是现在,兄长竟也会对她说"我来吧"、"我去吧"这样的句子了。按当地的规矩,茶未开采前,先得到山上圈下茶园,再给茶农付一笔订金,类似于姑娘下聘礼,称为采青费,兄长说我去吧;曲普莲要跟洋行的人谈茶价,兄长说我来吧;曲普莲要找人把茶从这里运到那里,兄长说我来我来��

  兄长终于像一个兄长了。

  光绪元年乡试落第后,兄长就不再应试。帮普莲从朱墨轩县衙逃出后,兄长也循到福州隐居几年,在南台岛当私塾先生,收些富家子弟开馆授课,直至朱墨轩任期满了,调往外地。光绪元年的那一场折腾,真把他性子中的火药味浇灭了很多,否则谁敢把子弟放心交出去?曲普莲相信自己与陈家兄弟间的事,给兄长也添下很多麻烦,但兄长不肯提起,他只是骂:朱墨轩那只恶狗!曲普莲其实有好奇,她想知道究竟那狗有多恶?怎么个恶法?但是兄长已经没有说下去的打算。曲普莲便换了话题,她问起母亲。是啊母亲!那个曾把她脚往死里缠的母亲,那个因为她嫁给朱墨轩而暗暗欢喜的母亲,她好吗?

  兄长说:"好。&>

  "父亲呢?父亲好吗?&>

  兄长还是说:"好。&>

  然后兄长突然问:"哎,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你是跟陈浩年私奔的,怎么最后却成他弟弟的老婆?那个澎湖的女人又是怎么回事?&>

  曲普莲看着兄长,她明显感觉到他语调里的不满。这个问题其实兄长已经问过了,他第一天来,就跟陈浩年见过面了,是他自己跑到剥皮寮找陈浩年,回来后皱着眉呆坐了很久。曲普莲那时只以为兄长是替她生气,便告诉兄长是她自己催嫁的,要嫁给浩月。后悔了吗?她不知道,她从不去想这个问题,不能想,一想心就搓揉着疼起来。

  兄长猛地吼起:"他怎么能跟那个女的好!&>

  曲普莲还是没明白。"他"是指陈浩年,陈浩年跟秦海庭好了,兄长很不高兴,她不知道兄长为什么不高兴。

  兄长把对秦海庭的厌烦都摆在脸上,每次见面都视而不见,分明秦海庭迎上来,笑眉笑眼地打呼招,他的眼也仍会越过她,看到别处,再跟别处的人说起话。

  他是故意的,几乎在羞辱对方。

  曲普莲后来渐渐感觉不舒服起来,这事有点蹊跷,有点无法细说的别扭。

  她想起古书上的一种说法:断袖之癖。

  小时候她并不觉得兄长有什么毛病,只记得他爱穿粉嫩艳丽衣裳,不贪女色,说话音调古怪,仅此而已。一个人好好长着长着,会突然之间变幻出另一种性情���还是先前她自己也小,忽略掉蛛丝马迹?她不知道。

  五月十五那天,曲普莲特地去了趟霞海城隍庙。

  她一直诚心供妈祖,不过各种神有各自的好,台湾到处是神明,出了门三步五步就会遇上一个,她哪一个都不排斥。以前她从未进过这座城隍庙,见它不足一丈的庙门,天天都挤满了人,还诧异过。既然信众这么多,香火如此旺,何不将庙扩建了呢?一问才知,庙里的城隍爷是从对岸泉州同安霞城海边的临海门庙里迎请过海的,然后那年顶下郊拼后,同安人又从艋舺携带上城隍爷一起逃,逃到大稻埕这里,在鸡母巢穴上建起城隍庙。此穴是母鸡孵蛋的地方,所以小就小了,却不能大兴土木,否则就扰了母鸡,破了穴,坏了风水。

  除了主祀城隍爷外,庙里还旁祀着城隍夫人、月下老人、八司官、文武判官、范谢将军、八将,马使爷和义勇公,大大小小的神像竟有六百多尊。曲普莲这次来,是要拜月下老人。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兄长。

  兄长一直未婚娶,如此岁数了,相貌也堂堂,身边却从未有胭粉味出现过。以前家中也屡有媒婆出现,在兄长中秀才那年就来了,却被兄长不留任何余地婉拒了。那时兄长年纪尚小,倒合情合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兄长还是一个人,���不合理了。曲普莲就是想托月下老人帮个忙,让兄长能尽快迎娶回一位好女子。

  娶一位女子!她点上香跪拜下去后,一直念叨的就是这句话。是的,娶一位女子!

  秦海庭与她是否有同样的感觉呢?有好几次她很想问一问,话都到嘴边了,却又受惊似的猛咽下。很奇怪,兄长在陈浩年身边出现时,总漾出一股说不清的柔软,经意或不经意间手碰一下,眼瞥一下,碰与瞥本来都很正常,偏偏就是被兄长弄得有点不正常。

  回春茶行的生意不好,一切果然都被秦海庭说中了,洋行压价,购进的量也小,所有的茶行都蔫在那里。曲普莲几乎没法睡一个好觉,她终于承认自己冲动了,还是太冲动了,那样看几天逛几个店,她哪里就能弄得清这个江湖的凶险?但现在脚既已跨出,又不能想收就能马上���得回。店租下了,机器买来了,工人雇在那里了,踏青费又已经付出了,总之一笔一笔都是钱,可是制好的茶却囤在那里售不出去。

  入冬了,茶师和茶工一个个脸色都焦黄地盯着她。按原先所约就该到了他们要返乡的日子了,可是钱呢?他们的工钱并没有都拿到手。兄长现在已经说不出"我来吧"这种话了,他一直也很费力地跑洋行,仗着自己几乎有点相似的容貌去套近乎,人家哈啰几声,价却仍不肯往上提。

  那天听说怡和洋行要收一批茶,天未亮兄长就遣人拉去茶了,晚上才回。去的是一车茶,回来还是一车茶。消息不是仅他们一家听到,全台湾都听到了,上半夜就已经从八方涌去等在洋行外,轮到他们,兄长说:"人家说够了,不要了。妈的,不要了!&>

  曲普莲看着兄长,兄长说话时胡须一颤一颤地抖动,像那里立着一群愤怒的小人,张牙舞爪,挥拳踢腿。她很想伸出手安慰一下兄长,说点什么,突然间自己舌根却硬了。

  这时兄长又说:"今天认识一个从彰化来卖茶的人,问了他,说朱墨轩那狗东西走了,调入京城了,到刑部任主事去了。没有天理啊,他走时,漳化人竟夹道挽留啊,还送万民伞!夸他建书院、理赋税、修水利什么。那样的狗屎,还万民拥戴,是不是都瞎了眼啊!&>

  曲普莲没有答。其实她跟兄长想的并不一样,她一点都不惊诧,朱墨轩有狠的一面,也有书生气的另一面,就是在安渠县时,他也一直是勤政的,但勤政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一面可以竭力为民办着好事,转过身仍然可能不遗余力地祸害百姓。人总是这样,有意无意的都罩着多副面具,每一个面具也许都是真实的,但此与彼之间,往往又极为迥异、大相径庭。她叹了口气,不想接兄长的话茬,这时候她不想谈起朱墨轩,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先去煮一碗面线糊给兄长吃,又端来一盆热水让兄长洗洗。累了一天了,天又那么冻,她看到兄长手青白得像一串葱头,几乎找不到血色。

  然后她给自己也倒来一盆热水。屋里很静,兄长在另一间房里,应该睡着了。这时候,海对岸的安渠县回春堂里,母亲也睡了吗?

  她把脚浸在热水里,一股麻从脚底水流般往上蔓延,一直贯上头顶。这是属于她的时间,水非常烫,烫到差不多可以褪鸡毛的程度,脚伸下去,似乎都能听到吱的一声响,白蒙蒙的雾气就在眼前散开了。然后直到水凉下来,冰冷了,她的脚才依依不舍地从水里抽出来,搁在木盆子的边沿,慢慢晾干。整个过程非常漫长,她充满了耐心。她爱自己的脚,一双曾费那么大力气拼命完整保存下来的脚。没有被裹过的脚,张扬放肆的一双脚,成为她对自己���一的喜欢。

  这世上可以没有她,没有她这条命,只是没有了这双脚这么一想,她心里又觉得放不下。把盆里的水倒掉,她还是与往常一样躺上床。本来她似乎没有这个打算了,觉得不睡可以,不活也可以。

  下半夜她突然没来由地醒过来,竖起耳朵听着,外面仍是安静的,没有其他响声。外面天那么黑,敞开的窗户外透不进一丝光亮。这是一个幽暗的夜晚,星辰与月光都缩到哪儿去了呢?她转个身,又转个身,渐渐就又睡了过去。等着早上醒来,门一开,竟看到一脸疲倦的秦海庭。

  "你醒了?&>

  "你怎么来了?&>

  兄长说:"海庭下半夜就来了,一直坐在你的屋子外。&>

  曲普莲惊愕地瞪大眼。下半夜她醒来过,为秦海庭醒来过。在夜的那���神秘瞬间,秦海庭的气息蹑手蹑脚地抵达过她的梦境里,与她呼应了一下。可是秦海庭又是为什么到这里来?

  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兄长的缘故。

  兄长夜里其实没睡着,他感觉不对头,眼皮老跳,心一直七上八下的。站在窗子外他也看到洗脚的曲普莲,一个人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的脚,并且有那样一种瘆人的神情。他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了,像一张张惊恐的嘴。他连夜去了趟艋舺,他跟陈浩年说了,陈浩年又跟秦海庭说了,所以秦海庭就来了。

  平日里曲普莲很少去艋舺的剥皮寮,但秦海庭却常到大稻埕来,来了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从一筐筐茶中穿过,却不再谈到茶,好像忘记有茶这东西,好像视而不见。这次来,她也不谈茶,看到曲普莲从屋里出来,她一下子笑了,像俯身从地上拾到什么宝贝。她说:"啊,你看阳光多好啊普莲!&>

  曲普莲瞥兄长一眼,她在怪罪兄长。兄长那么高大壮硕的样子,还以胡须做了装饰,貌似坚固可靠,可是忽然之间兄长又会孱弱得胜似小动物。他的孱弱倒不为了给别人看,但一定要惊惊咋咋地让陈浩年看到。结果呢,结果陈浩年也不稀罕这一幕戏,竟只能由秦海庭来承担。

  曲普莲说:"海庭姐,干嘛呢,跑这么远。以后好好在家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