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
曲普莲对茶的迷恋,与父亲有关。
安渠县回春堂的那个家中,除了浓浓的药味外,终日还有另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就是茶。父亲曲玉堂每天早上起床后,必定得在书房的茶几上消耗掉一两个时辰。茶几上摆着茶罐、茶海、茶漏、茶则、茶壶以及四个杯沿仅比铜钱大一圈的小茶杯。
他喝的是功夫茶。
装茶入壶前,先用滚沸的水将壶里外烫透,父亲说,这叫贵妃沐浴;然后装茶,茶徐徐入壶被他称为观音入殿;沸水泡茶更讲究,炉离茶几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必须是七步以外,佣人从炉上把水提起,走七步,那水温便恰好了,水壶举高,高至胸前,连贯往下冲,叫高山流水;接下去第一泡得倒掉,那是茶尿,倒尽了再冲入水,就开始往整齐排列的四只小盏上斟茶了,不是一下子斟满,而是旋转轮回反复几次,直至壶口水流成滴——斟茶也有名字,先是叫关公巡城,最后又成了韩信点兵。
候在一旁的佣人只能烧水,剩下的,父亲是绝不肯让别人动手,仿佛被另外的手一碰,他的茶魂就会丢掉,喝进嘴里,就不是茶,而是毒药了。一盏盏的茶摆在那里,父亲先用目光巡看几遍,然后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扣住杯沿,再缓缓举起,举到鼻子底,长吸一口气,然后将杯子抵住唇,咂几下,再细细地吸进去。放下杯时闭上眼,顺带着把刚才吸进去的气慢慢呵出来,整个过程犹如与神的交往。因为行医的缘故,父亲对清洁一向有病态的挑剔,一粒灰尘都视为仇人,但他那把青灰泥紫砂茶壶,却藏着污纳着垢,壶壁内是厚厚的茶锈,黑得起腻。对于父亲来说,那是万不能碰的东西,就是割他身上的肉也不可以碰它们一下。每次倒废茶叶,他都耸着肩,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用茶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把茶渣轻轻掏出,生怕伤着了那些锈,脱落下一层。茶锈是茶龄的见证,茶泡越久,锈才能积越多,泡起茶来也愈加芳香醇郁,不是老茶棍,是没法弄懂其中的况味。
母亲能被父亲看上,据说也是因为茶。
那日父亲在青楼里,一开始虽觉得那个伺候他的姑娘容貌与一般汉家女子有异,却并没有太���意,无非来喝杯轻佻的花酒,买一场醉,萍水相逢而已,桃花与杏花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但姑娘开始为他烧水、洗茶、斟茶时,父亲的眼睛就直了——神态那么柔美,动作那么舒缓,一颦一笑都与茶的芬芳清香丝丝缕缕融合在一起,父亲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跟着起伏跌宕。父亲那时脑中大概出现一个水墨画般的场面,觉得如果能把该女子领回家,日日可观可赏,饮茶之余更兼饮美人,那便是人生绝美佳境了。不料芬芳是会散去,清香也会淡掉,并没有多久,茶仍美,仍日久弥新,人却已经厌倦掉了。
小时候曲普莲无数次有将那把茶壶一把砸碎的冲动,父亲对壶何止比对她更怜惜百千倍?父亲对茶又何止比对她更疼爱千万倍?但后来她自己也渐渐迷上了,当然她迷上的只是茶,而不是那种繁文琐节的泡茶过程。杯盏已经那么小了,父亲还从来都只倒七分满,茶七酒八,这是另一种讲究。她哪里有这种耐性?浅浅的一点点,哪里能喝得过瘾?渴了,累了,她会为自己泡上一大杯,头一仰就咕咕下肚了,顿觉神清气爽,平生不平事,果真尽向毛孔散了。父亲那时总是摇头,父亲说:"你这是牛饮,不是斟,不是啜,不是品,不懂得品的人,哪里能知茶的真谛啊。&>
所谓真谛是什么?这个浑沌幽黑的世界究竟什么才是真谛?
台湾也有茶是曲普莲没有想到的。她的老家安渠在两三千年前还未��县时,就已经开始种茶了,台湾这里却是嘉庆十一年才有的,嘉庆十一年有人从武夷山带来茶种,种在台北的鱼坑,算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年的时光,不料却蔓延得极快,已经遍地都是了。她在鹿港的那几甲地,位于山地高处的,浩月也种上了茶,收了茶叶再请人摇青、炒青、揉捻、烘培。浩月以前不喝茶,是因为她要喝才种上,后来竟比她喝得还凶,临睡了仍得灌上一壶,别人喝茶醒脑,他却多出催眠的一项。
浩月这些年也未去过艋舺,如果去了,看到遍地是茶的盛况,会有怎样的感慨呢?
那几天站在艋舺和大稻埕的街头,曲普莲一遍遍想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太意外了,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满目竟见到那么多的茶行茶铺茶楼茶市。她就走不动了,眼睛直直地盯住上面,左右问,上下打听。秦海庭要陪她逛的是南北布行之类的商铺,她却只往茶跟前贴。闻着茶的清香,觉得浑身筋骨都被浸染了。
她因此在艋舺多停留了两天。
秦海庭理解错了,见她如此喜好茶,特地去购下三斤铁观音,包好了,让她带回。秦海庭说:"先这些吧,以后我去看你的。&>
曲普莲明白秦海庭的意思。铁观音是半发酵的茶,不经放,三斤喝完了,以后秦海庭去鹿港陈厝村看她时��会把茶再带去。曲普莲笑笑,把秦家的金恒利商行细细看过一遍,她问:"外面茶卖得那么红火,你们为什么不卖?这些虾干鱼干花生米值不了太多钱的。&>
秦海庭说:"你也看到了,茶主要是洋人的生意,洋人贷出钱让茶农替他们种,再购回茶叶烘培加工,转手就卖到美国日本——我父亲不愿跟洋人打交道,洋人把圆明园都烧掉了,父亲恨得牙根发痒。&>
曲普莲笑了笑。她其实想说圆明园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做好生意,把他们的钱挣回来,或许还能再建一座圆明园。
回到鹿港陈厝村,她做了如下几件事:
其一,托人给哥哥曲普圣捎去一封信;
其二,她写了一份告示贴上街头,上面写明她家那幢房子典售多少钱、地又典售多少钱,价标��很细。因为地不是连片的,这里几甲那里几甲,而且分地势的高低和地质的肥瘦,便必定有参差不一的售价。
两个月后,曲普莲背着一个小包袱离开了鹿港陈厝村。她不会再回来了,这里所有的纷扰争斗也不再与她有关。离开之前,她去了一趟陈阿公家。在这里落脚后,浩月本来要把陈阿公接去一起住,浩月说就把他当自己亲生父亲一样来养吧。但陈阿公不肯,怎么也拖不动。阿公说:"捎去信了,老家会有人来接我的,我离开自己家,他们就找不到了。&>
曲普莲说:"阿公,我带上你,我们一起走。&>
陈阿公问:"走?回唐山吗?&>
曲普莲说:"不是,先不回,以后回。&>
陈阿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去,"他还是那句话:"捎去信了,老家会有人来接我的,我离开自己家,他们就找不到了。&>
天非常冷,风像刀一样迎面而来,风把曲普莲的额发一根根撩起,像一排河边的芒草。曲普莲说:"阿公,以后等春暖了,花开了,我们就回唐山,我来接你,我们一起回。&>
说完她起身上路。她要去的不是艋舺,而是台北的大稻埕。
这是光绪八年最后的几个日子,一抬眼已经看得见光绪九年的春天了。
埕这个字,在闽南人念起来,是"场"。所谓大稻埕,其实不过是大晒谷场。当然这是在先前。先前这里住着平埔族人,康熙四十八年五个泉州人组成的"陈赖章垦号",在这一带开垦出一大片田地,大稻埕不过他们晾晒谷子的一个大场子,名字由此而生。
曲普莲当然不是来晒谷子的。
二三十年前,艋舺也发生大械斗,是住在下郊的人,跟住在顶郊的人打,称为"顶下郊拼"。打架总会有输有赢,这次输掉的是泉州的同安人,他们只好退出艋舺往北面逃,没多远,也就三四里路,就在大稻埕落下了脚。那时大稻埕还没太多人丁,谁知山不转水转,原本生意兴隆的艋舺,因为淡水河那一段淤掉了,进出的船只能改到大稻埕停泊,眨眼之间,竟是大稻埕变成了商业兴盛之地。数一数,就是洋行,也已经有德记、怡和、美时、义和、新华利五大家了,洋行收购下茶叶,然后转手卖到美国、英国、日本去。
曲普莲也要卖茶叶了,先购下,加工烘焙好,再卖出。
茶叶们从四方的山农手中抵达这里,又将源源不断地落入洋人之手运往陌生的远处,想像着那种水流般的货往钱来的远景,曲普莲觉得眼前都有些晃动了。她现在那么急不可耐地要做这件事,这件事仿佛已经在她腹底深处潜藏几生几世,一直昏昏沉睡,然后突然在那几天,在她第一次到台北,被秦海庭带着逛过艋舺再逛大���埕之时,竟没来由地一下子醒转过来,不是缓缓地醒,而是如水之开闸、虎之下山,那股汹涌激越的势头,把她自己的都吓了一大跳。她其实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像蛇,可以漫无边际地冬眠,也可以冲动狂躁地游走,两种相反的状态矛盾地纠结在一起,蔫蔫的是她,剧烈蹦跳的也是她。
她在最热闹的中街租下几间屋,装饰了店面,取了店名,叫回春茶堂茶行。
然后,她静静等着兄长曲普圣的到来。
那封托人捎给兄长的信,是曲普莲第一次给安渠县的家中去信。这么多年,其实周围一直都有返乡的人,但她都缄默着。常常会想起母亲,想着鼻子就酸了,但能怎么样呢?只能让时间帮母亲疗伤了。或者,她这样一个不孝不顺总是惹来麻烦的女儿,消失了也更令彼此安宁���母亲早就对她淡漠了,有消息回去,反而将许多沉寂下去的东西重新泛起,然后再从头伤心一遍。何必呢?千里共婵娟就是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她需要有人帮忙,一个男人,男人的臂膀、男人的力气和男人跑动的双腿——这个人除了自己的兄长曲普圣外,还能有谁?陈浩年不是她的男人,浩月是,但浩月在哪里?
她让兄长上福州帮她聘请两位茶师、购买一套制茶器具,再从安渠县招徕一些茶工,她特地交代:最好是贫家妇女。女人手巧,心细,眼神专注,拣起茶来就利索流畅,而工钱却不高,每日付钱二三元,每年春天来台,忙过春夏秋三季后,冬天便可回老家歇息,至第二年开春再来。
但是信捎去这么久了,兄长曲普圣却仍然没有出现。
兄长没有来,秦海庭却来了。
这一次到大稻埕来后,曲普莲还从未找过秦海庭,甚至没有跟他们通过消息,秦海庭却还是知道了。秦海庭把茶行里外转了几遍,总是笑眯眯的的秦海庭,此时脸上却罩着厚厚的一层灰,很生气,一口口喘着。"我还不相信哩,"秦海庭说,"原来你真的这样了。&>
"真的把鹿港那边的地都卖掉了?&>
"房子也卖了?&>
秦海庭一句接一句问过来时,曲普莲只是笑着点头。
"你为什么不商量一下,跟我跟浩年商量一下?你胆子真的大啊���这么大的胆!&>
曲普莲还是笑。她想起小时候母亲骂她的一句话:"我怎么把一百个人的胆都生到你肚子里了!"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一个人置自己于死地之后,就不再有什么可害怕了,大不了还是一死。那天浩月如果杀了朱墨轩,她也早被祸及了,能侥幸生存下来,点滴都是额外的。二十多年里从来都活得那么憋屈,步步脚下有坑,时时头顶有雨。现在她要试试另一种姿态,如同那一年的那个夜晚,她也豁出去,一只飞蛾般往黄氏祠堂扑去,虽没有怀抱住光明,但也没被焚成灰烬,却至少享受到一次飞翔的愉悦。
秦海庭叹了口气,她是真的忧心忡忡了。"你呀,你不要看到处是茶行,心就也大了。以前台北茶卖得好,是因为那几家洋行抢着买,一年都有十几、二十万担茶被他们转手卖到美国英国去。可是从前年起,这茶就不好卖了。洋行一压价,行情就往下滑了。你知道那个怡和洋行的底细吗?威廉·渣甸这个名字听说过吗?&>
曲普莲都是摇头。
秦海庭说:"你看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却敢把这么大的一家店弄起来。福州人林则徐总该知道吧?钦差大臣,任过好几个省的总督。林则徐最恨的人是谁?就是怡和洋行的这个威廉·渣甸,骂他是铁头老鼠。为什么?这个���国人现在已经死了,但他的洋行留下来了,洋行不仅在大稻埕,上海、香港、汉口、青岛、天津、长沙、重庆、宜昌、九江、南京到处都有,他们太富了,腰包里钱堆得鼓鼓囊囊的。可是最初是靠怎么挣到钱的知道吗?就靠两箱鸦片,鸦片卖给中国人!&>
曲普莲许久没吭声,过一阵她说:"噢,我懂了。&>
秦海庭问:"店呢,不开了吧?&>
曲普莲说:"开!我哥曲普圣一来就开张。&>
曲普圣是在清明节过后的第三天到达大稻埕的,带了两个制茶师,十六个拣茶工。"够吗?"他问,"已经在那边跟他们说好了,不够随时可再召些来。&>
这个兄长站到跟前时,第一眼曲普莲根本没有认出来,留起胡子了,从耳旁顺着腮帮,呈两��弧线向下蔓延,然后在下巴处聚合,看上去像是突然把一张脸镶上滚边,面目刹时就不一样了。兄长的长相其实与曲普莲不太似,曲普莲像父亲,而兄长更多的是像母亲。
小桂香!小桂香!父亲的其他几房妻妾以前常背着母亲,拖腔拖调故意喊着,喊过,互相看看,嘻嘻嘻笑起,像麻将糊掉一样龌龊地窃喜,带着某种娱乐的心情。曲普莲才知道原来母亲以前在青楼时的艳名叫小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