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鄂川鼻孔一嗤打断他,大声说:"恰恰此事我要告诉你,那天陈浩月被我约到彰化街清芬酒楼,把酒对谈一天。明明就在我眼皮底下,他如何分身械斗?倘若不信,清芬酒楼的小二和店老板都可明证,我也可以身家性命担保。&>
朱墨轩脑子嗡的一声。真还是假?这个董鄂氏至于非要为袒护陈浩月而假话乱编吗?
董鄂川逼近一步,又说:"明日我得奉命赴福州,闽浙总督有事召见。船从基隆走,一会儿我还得赶回台北府,不放心,特地赶来一劝。奉劝老兄不可莽撞,快快明断是非,放了陈浩月。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他日必成栋梁之材,就是有小暇,以国家为重,也应该放他一马,令其将来有机会戴罪立功,回报皇恩。&>
顿一下,董鄂州又说:"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此人应考,正是敝人暗中推力,许多关节,也系由我逐一打通。我与他无亲无故,也不沾金占银。图什么?图的是把千里马推荐给国家,不要被浊世所淹没。历朝皇上从来不拘一格重用英才,否则我大清帝国能延续至今?历陈这些,该说的都说了,还请三思,此事我也可直接禀报总督大人&>
门外鸣冤鼓忽然大作,差役跑进来禀报:"是陈浩月之兄陈浩年。&>
朱墨轩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他说:"升堂!&>
这么多年过去,忽然之间一切迷雾都呼地散去。跪在地上的人真的是他,终于是他。堂上静静的,皂役们刚才那一声拖腔拖调地喊过的"威武"声,此时似乎还在远处荡出一句句回声。
"你是何人?&>
"陈浩月的胞兄。&>
"家住何处?&>
"艋舺。&>
"以何为业?&>
"唱戏。&>
朱墨轩瞥了坐在旁边的董鄂川一眼。没他什么事,但人家就是敢不等邀请就跟到正堂,然后大摇大摆地坐下,似要监督审视。
"你是陈浩年?你以前是安渠县长兴堂的?你曾打伤"朱墨轩猛地收了嘴。现在知道了,那年打伤安渠县狱役的人确实不是这个戏子,戏子没有这么大本事,能够从男牢里逃出,又到女牢里把曲普莲携走的人是他的弟弟陈浩月。
长相如此神似的兄弟!
细看其实不像,一个越发纤细了,一个越发粗壮了。
外面一阵响声,一个女子穿过仪门,挣脱差役的阻拦,奔跑着,向正堂而来,青石板地被她的一双大脚击打得啪啪作响。
朱墨轩猛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都往脑门上灌去,他看到了曲普莲。
朱墨轩相信董鄂川绝不会料到眼前这个人就是艋舺茂兴堂那个曾被他赞不绝口的戏子,戏里戏外阻着一身戏服和一脸油彩,不是熟知背景,再眼尖的人,都一时难辨,所以堂审时,他特地不将"报来姓名"这四个字问出口。他问了,对方就得答,答出"唐山"真相就大白了。董鄂川听到过唐山之名,甚至认为"天下没戏了"的好戏文,就是从那个叫唐山的人嘴里唱出来的。
不能说朱墨轩是因为惧上而不愿被董鄂川熟知往事,将自己的一切层层裹紧不示人,从来��他的行事风格。谁都有无法启齿的难堪,对男人而言,哪一种难堪能够与对女人无能为力、然后女人还跟别的男人私奔而去相类比呢?而对于官员而言,又是哪一种下作能够与公报私仇更让人轻视、不齿、诟骂的呢?
曲普莲,曲普莲也变了,少了曾经的稚气、粉嫩,却多出少妇的圆润、端庄与妩媚。朱墨轩悄悄地吸气,又悄悄地吐气。心跳得太快了,他得想办法平息一下。
"我丈夫犯了什么罪?"她说,"他有罪,我也有罪,我愿意随他一同坐牢。&>
"你丈夫没罪,他无端击打鸣冤鼓,扰乱秩序,才戴上一罪。&>
曲普莲侧头看了看陈浩年,陈浩年也在看她。
"他不是我丈夫,"曲普莲说,"���丈夫是前年岁试的县案道,他叫陈浩月。&>
顿片刻,陈浩年也接口,他说:"她不是我妻子,我只是陈浩月的兄长。大人,陈浩月向来清白,若是有罪,一切也皆因我而起。请放他回家与妻儿平安度日,有什么罪,由我来担。&>
"你怎么担?&>
"任凭处治。&>
朱墨轩手一挥,突然笑起。"董大人既已清查过了,认定陈浩月是栋梁之材、清白之身,只是被刁民所诬,一时混淆,那么现在就水落石出了,理应还其自由。应该放人,马上放人!你——!"他把手一指,指向陈浩年,"你暂且留下,唱上几场戏。可否?&>
"只要浩月从牢中离去,一切都行。&>
"能唱几场?&>
"任意。&>
"十场?&>
"行。&>
朱墨轩看向曲普莲,还是笑吟吟的。那天接下去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陪董鄂川站在衙门外眺望浩月远去。
第二是送董鄂川离开。
第三是派差役赶往艋舺唤茂兴堂戏班子携服装器乐前来。
戏班子台子就搭在县衙后宅,当晚唱了第一场,第二天上午唱了第二场、下午唱了第三场、晚上唱了第四场。没有其他人,其他人只能拉弦吹箫弹琵琶,唱的人都是陈浩年。
第三天唱掉第五六场后,第七场在夜色下马上要开唱时,一个人走到朱墨轩跟前,作个揖,躬身道:"知县大人,您眼力好,必定认得我。我是丁范忠,安渠县长兴堂的班主。以前承蒙知县大人厚爱,常赴县衙献唱。以前就是以前,不是现在,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一介草民有仇有恨?&>
朱墨轩喝道:"大胆!此处是你胡言乱语之地吗?&>
丁范忠说:"再唱下去,他的嗓子就没了,就成了我这样。&>
朱墨轩一抬眼看到陈浩年小跑过来,拉住丁范忠。"班主,"陈浩年说,"我能唱。十场是我自己答应的,答应了就得唱。&>
朱墨轩一笑说:"那就唱吧。&>
这一场最后没唱成,陈浩年刚一上场,一阵脚步声吆喝声就紧随而至。响声是从后面传来的,朱墨轩刚回头一望,就看到了举刀扑来的陈浩月。朱墨挺下意识地一挺身,正要站起,却觉得眼前一黑,接着是一声喊,一个人仰面倒到他身上,将他压到地上。
"哥!"一个嘶裂声尖叫起来。
"快走!"朱墨轩听得很清楚,声音很近,就紧贴着他,连说话时身体的颤动都那么真切细微地传递过来。"快,快逃,快逃,快逃啊!"那个人又说。
周围脚步杂乱地交错着,朱墨轩相信有很多是县衙差役的。这些饭桶,这些终日吃着闲饭却一无所长的家伙,这些平安无事时都很能拿腔拿调训斥百姓,风波乍起却手脚无措的狗东西。朱墨轩耸一耸肩膀,却动弹不得。那个人用了狠劲,劲全使到他身上,把他紧紧压住了。
他闻到一股腥味,然后左胸的外侧开始痒,仿佛有一条小泉缓缓淌过,很轻缓,又很凝滞。
他想,那把原来伸向他的刀,看来已经****那个人的身体了。
那个人是陈浩年。
普莲的日子
很多事都源起黄有胜,曲普莲一直这么认为。
黄有胜把一座房赠予,又将几甲地拿出,这就成了枷锁的两个铐,把陈浩月箍紧了。
他们从鹿港抵达陈厝村的第一天,黄有胜满面堆笑地摆宴接风,欢喜得像捡到一大筐金元宝。喝!喝!喝下了很多酒。散席后,曲普莲就跟陈浩月���:"这个人不善。"陈浩月很吃惊,马上问:"为什么?"曲普莲说不出为什么,她的许多想法都只是在心里没来由地冒出来,一闪而过,无根无据。浩月笑起,说:"我知道了,你是嫌他长得难看吧?"曲普莲摇了一下头,没有答。黄有胜难看吗?好像也不见得,但肯定不算好看。也许这真是她的毛病,几乎下意识的,她总是对貌美的人与物心生好感,她喜欢貌美的一切。
房子很大,两落三进,却很旧,椽木都已经蛀了,屋檐也微斜。按黄有胜的说法,这座房他前几年只花了十来两银子买下的,住了几个月,起了新厝,就搬走了,然后一直闲置着。"没有人气不行,"他说,"人气是房子的粮食,没有粮食它三顿怎么办呢?一天天过去也就饿死了。反正要死,不如由你们来救活它。这几天我只是稍稍整修一下,翻了瓦片。现在交给你,它就是你的了,过一阵你喘口气了,把它拆了重建,它就彻底新生了。&>
陈浩月脸色绯红,兴奋得几乎眼中啜泪。"普莲,"陈浩月说,"他是真心对我们好的,不要误解了他,好吗?&>
曲普莲想,真的误解了吗?也许吧。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萍水相逢,却将房子和田地拱手相送,这样的人天下比比皆是吗?肯定不可能。世道这么难,能把自家屋前雪扫干净,就已经泥菩萨过河了,居然还送田赠屋,几近于神的举止了,怎么还能对其再生出戒备之心呢?
可是戒备还是那么顽固地存于她心底,打消不掉。
那几甲田,很快就雇佃种上了,眨眼扬花了,吐穗了,收割了,入库了,一年年竟很顺畅地过下来了。有了钱,陈浩月果真将房子推倒了重建,按他的心意建。"千富万富,不如自己有厝",这话以前是他们老家人爱说的。陈浩月自己画了图纸,找了工匠。屋子建成了,他站在院子上手一指说:"跟我在安渠陈厝村的家一模一样哩!&>
曲普莲心里那时急剧一跳,安渠,这个名字已经一日日远去,她竭力把它推远,可是她的丈夫陈浩月却总是时不时突然提起。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拜过堂。浩月其实有这个意愿,他从鹿港到这里后,就多次提出办一场婚宴,他说:"得给你一个交代,否则委屈了你。"曲普莲摇头,很坚决地摇。不必了,她的两只眼早已闭上了,无所谓委屈,无所谓交代,都无所谓了。天涯之外,她无非是把自己像一只虫一条狗似的交出去,苟且吧。一切都源于她离开回春堂迈向安渠县衙的那一刻,那本就是她的宿命,她有一阵自己踩空了,居然想拼杀一下,结果心虽刹时有了百般色泽,却不过如烟花一束,嘭地腾起,转瞬却熄了,粉身碎骨,一地凋零。
她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有与陈浩年邂逅的一天,在鹿港,在天后宫前,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岛上。
去鹿港是她到这里后的第一次外出。之前她连村里的小店都很少涉足,家中所有针头线脑粗布细绸都是浩月置办的。浩月总是要她穿好吃好,但他兴冲冲购回的那些衣料布匹却总是被她搁在一边,蒙了尘,褪了色,日日陈旧下去。
她有了变化是在体内那个小生命开始悸动后,变化是微小的,却那么有力,那么蓬勃,那么不容置疑,她觉得自己身体一下子陌生了,有着河泥般的柔软与肥沃,却又似一方悬崖那样孤独与无助。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说:"男人是别人的,孩子是自己的。"母亲还说:"男人是风,哪里吹来都一样,孩子是影子,一辈子都与身体相连,砍都砍不掉。&>
三月二十三,她突然想去一趟鹿港,��要在妈祖的诞辰日去天后宫烧上几柱香。
住在鹿港那间小客栈里时,她就已经听人说过,供在天后宫里的那尊乌面妈祖像,是康熙二十二年由福建水师提督施琅渡海平台时,特地从莆田湄洲妈祖祖庙恭迎到台的,然后全岛有几十座天后宫再从这里将香火分走,所以就成了台湾的妈祖祖庙,非常灵验。但那时她心里蔫蔫的,没有一丝要去拜一下的念想。从小到大,她其实每一年都要随母亲往安渠县城那座天后宫祭拜几次,拜了又拜,既已拜过十几年了,仍一日日未曾有柳暗花明,有峰回路转,那她就明白了,她只能有这样周身伤口接踵而至的活法,是天意了,天意难违,再求再拜都毫无意义。
但那一天,她想替腹中的孩子拜一拜。让所有的苦痛都由她受尽吧,这一世无论如何不堪,都认下了,但她的孩子却应该有平安有祥和有康健有顺利,她也只需要这些,这些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