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年呵着嘴,瞪大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鹿港,真的是鹿港,终于到鹿港了,鹿港原来这热闹,有这么多人。那么鹿港的陈厝村又在哪里呢?他还想问一问,可是店员已经缩到里头,从幽暗处看着他,眼神里交错着惊恐与排斥。
他悻悻地从石阶上站起,他走了。
其实知道自己的外观已经很不堪,只是竟令旁人如此惊吓,却是他没有料到的。经过一口井时,他站住了。这是一口奇怪的井,井口被一堵墙截成两半,一半在院子里一半露在路面上。他趴到路面上那个半圆形的井口上往下看,他看到自己了,面容黝黑,五官模糊,头顶上原先的剃发处已经刺拉拉地长出乱毛,一根根炸开,像秋天野地里的一堆枯草。然后他直起身子再看自己的衣服,都快无法遮体了,到处都是破洞。以前在安渠县的各村各处,他也没少见过这种容貌的人,他们无外乎两类人,或者疯子,或者乞丐。
他咽了咽口水,苦笑了一下。他疯了吗?应该没有。但他确实已经是个十足的乞丐了。秦海庭给的钱原本都装在那个紫色缎面荷包里,荷包却给了余老四。离开恒春时,他衣衫口袋里仅剩几文小铜板,不是一路乞讨,哪里能够走到鹿港?
起初他的乞讨是静默的,不敢伸手,更不敢开口,只在路边摆下一只破碗,整个人蜷起,鸟一样蹲在一旁,但行人来了又去了,却没有谁肯往那碗投上一眼。他悲从心生,不知不觉竟开腔了,唱出琼花调、霜雪调或者以慢板唱七字调,越唱竟与自己心境愈暗合,眼中的泪就慢慢溢上来了,拖出凄切哀恸的嗓音。很多人因此停下,围拢了听,听着一边喝起彩,一边就掏出钱,往他碗里扔。有人听上瘾了,第二天还会找来,但那地方却已经空了。
钱一旦够裹腹,他就走了,绝不在一处多停留。
现在他要在鹿港多唱几天,他必须多讨些钱来。他是这样打算的:有了钱后他得修个发、剪裁两身衣裳,再购下新鞋。如果有可能,他还得狠狠饱食几日,让自己不再如此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重新站到曲普莲跟前时,他希望自己还是原先的那个陈浩年。
最先他只是缩在后车巷的一个小拐角处,两天后他移到埔头街,又移到杉行街,接着再移到米市街。没有人赶他,他蹲在那只破碗后,闭起眼径自唱着,一曲接着一曲,很快就聚来了人,越聚越多。��子小,挤不下了,换个地方,还是挤不下,将一排船头行或大盘商的店门都遮挡了。没有人赶他,连店家都挤到人群里,听到动情处,泪也跟着往下落。那家曾是鹿港首富的日茂行老板,甚至叫人把自家一间空置的稻谷仓库打开,让他夜间栖身。
他有了住处,那只破碗每天也都能盛满了铜钱。
街上商铺很多,虽然人家不介意,他还是不想再把人家的生意挡了,所以他觉得应该绕开那些铺子,他蹲到了天后宫前面。三月二十三,这一天恰逢妈祖生辰,来敬香的人一队队从各地涌来,穿着彩装,舞着刀棍,抬着祭品,一路走一路表演,锣鼓鞭炮也响了一路。
陈浩年后来想,冥冥之中真的是妈祖显灵了,将他在这一天引到这里。
那天他摆开破碗不到一个时辰,刚刚唱了几曲,猛地睁眼,竟看到曲普莲了。真的是曲普莲!原先他仍是闭起眼,闭了眼人就恍惚了,宛若仍在安渠县,仍在戏台子上。但猛然间他心跳咚咚咚地擂得山响,胸口堵得万千乱草似的,他拔了拔身子,想喘一口气,眼便稍稍睁开了,这时,他看到一双鞋,一双冰蓝缎绣花鞋——是天足,几乎没有裹过。他脑子嗡了一下,往上看,再往上看,然后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里,他嘴仍是张着,保持着刚才唱腔的形状,声音却一下子哑掉了。
接着他整个人往上一跳,他喊了起来:"普普莲!&>
他又喊一句:"曲普莲!"这一声他差不多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像响雷一样爆开。
"曲普莲!"他再喊一句,这一句却突然沉下去,像喃喃自语。然后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泪倾倒而出,整张脸都湿了。
曲普莲站在人群的前排,穿一身嫩青色暗花缎大镶边衣裤,手里挽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显然是新购下的几样杂货,鱼、肉、布、碗筷。
陈浩年看到,曲普莲眼里也有泪光。她没有变,脸还是那样粉白,但瘦了,下巴尖出,不再圆嘟嘟的,眼眶因此显大了,显深了,显幽远了。"普莲!"他仍叫着,伸出手,走到她跟前。曲普莲却蓦地一个转身,钻出人群,小跑起来。陈浩年也跑,追上她,张大双臂拦住。他说,"普莲,认不出了吗?我是陈浩年啊,长兴堂戏班子的那个&>
曲普莲头扭开,不看他。"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普莲!&>
"你是普莲,曲普莲!&>
"曲普莲已经死了。&>
"你没死,你就是曲普莲&>
一部车在不远处出现,是部牛车,曲普莲一闪身又小跑起来,然后上了牛车。车子启动,向镇外驰去。
陈浩年把趿在脚上的烂鞋子踢掉,跟着车跑起来。
见到曲普莲了,终于找到她了,他不能眼睁睁地再失去她。
牛车拐进一个村庄,原来就是陈厝村。
牛车在一户院子外停下,从屋里迎出来的人就是陈浩月。
浩月比以前黑了,粗壮了,留起胡须,穿着贵重的黑绸褂子,袖子却别得高高的,裤管也随意地挽起,像刚从田里干完粗活回来。看到曲普莲从牛车上下来,他笑吟吟地伸手去扶,曲普莲却不笑,也没让他扶。曲普莲往旁一闪,径自向屋里走去。浩月立在原来,一脸的不解与诧异。他往外望了望,就看到陈浩年了。
陈浩年相信浩月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他还是披头散发,还是破衣烂衫,所以他看到浩月眼睛瞪得很大,一直盯住他。他向浩月走过去,走得很慢,但那步态浩月应该是熟悉的。浩月愣住了,浩月说:"你?是你?你是&>
陈浩���说:"我是浩年啊。&>
浩月眼珠子转动几下,仍回不过神来,嗑嗑巴巴的说不成句。"你"他说,"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也过台湾了?什么时候到台湾的?你怎么跟普莲哦,进屋坐吧。到屋里再说。&>
房子很眼熟,陈浩年打量一下,马上想起老家那座屋子。塌寿、镜墙、红砖、青石,整个格局都与父亲陈贵在安渠县陈厝村建的那座一模一样,甚至连屋里的摆设也非常类似,只是桌子椅子的质地要好很多,或者是楠木,或者是虎皮樟的。
"你家?"陈浩年问。
浩月没有马上答,他倒了一碗水递给陈浩年,才说:"我和���莲的家。&>
碗在陈浩年手中轻轻晃了一下,水溅出。"你和普莲?&>
浩月说:"是,我和普莲。&>
陈浩年往屋里怔怔地望了一会,声音突然粗起来,他说:"普莲呢?你叫普莲出来,叫普莲出来一下&>
浩月说:"哥,普莲她,已经有身孕了。&>
"哦哦有身孕了"陈浩年整个人一缩,俯下脸,双眼盯住手中的碗,碗在微微抖动,盛在里头的水就跟着晃动。过一会,他把碗放到桌上,他站起来,眼睛不看浩月,他说:"我走了,我先走了,我这就走了。&>
浩月抓着一两银子和几件衣服追出来,浩月说:"哥,这个给你。&>
陈浩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有钱了,我已经有钱。&>
浩月说:"你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吧。&>
陈浩年说:"不用了不用了,已经请人剪裁了,这就可以取了,取了就穿上了。&>
回到鹿港时陈浩年果真去缝纫铺取了一件小褂一条罩裤一双布鞋。小褂是月白色的,与他第一次在安渠县衙里见到曲普莲时所穿的一样,他本来想等衣衫弄好了,穿上,然后到陈厝村去寻找曲普莲。可是曲普莲却突然出现了。曲普莲竟已经嫁人,嫁的人偏偏是他的弟弟陈浩月。
一连三天陈浩年都不再出现在鹿港街头,其实陈浩年甚至连门都没有出过,一直缩在小客栈内。第四天浩月来找他。浩月脸色青白,胡子拉杂,眼里都是���丝。陈浩年一看见他,身子猛地麻了一下,他想肯定出事了。
浩月很久才开口,声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语,他说:"普莲小产了。&>
陈浩年心里咚了一声,但他抿紧嘴,没有接腔。他、普莲、浩月,本来只有三个人,突然多出另一个来,这个人现在又没了。生活真的像变戏法,陈浩年说不上该喜还是该悲,所以他不说。况且这件事与他无关,他没话可说。
浩月低着头,胳膊支在膝盖上。浩月说:"好不容易才怀上的,才三个月,却流掉了&>
陈浩年想,那就流吧。
浩月说:"本来好好的,这三个月一直都很好,可是说没却没了。&>
陈浩年想,无论什么,其实都可能说没就没了的,什么都可能。
浩月说:"你既然耍弄她,把她骗去黄氏祠堂,回头却告了密,为什么还要再来找她?不找便没事了,各走各的路就是了——你们之前就见了吧,不会是那天才见上&>
陈浩年怔怔地看着浩月,他有点糊涂了,一时没听懂浩月的话。他问:"谁说我耍弄普莲了?&>
浩月说:"普莲。&>
陈浩年问:"谁说我告密了?&>
浩月说:"普莲。&>
陈浩年问:"谁说之前我跟普莲见过了?&>
浩月抬起头瞥过来一眼,小声反问:"没有吗?&>
陈浩年霍地站起,但只一瞬,又慢慢地坐下了。耍弄?告密?他终于明白那天在天后宫前,曲普莲为什么不认他,为什么厌恶他,为什么摆出一副刺猬般悲愤委屈的神情了。曲普莲误解了他,所以曲普莲恨他。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不能冲动,他得想一想。
屋里很静,两人都不再说话。这样的时刻是陈浩年陌生的,之前他几乎从未与弟弟浩月有过在一间屋内单独相处的经历,没有。五岁他就离开陈厝村了,关于家,他只揣着对母亲的思念,就是每次回去,也都是与母亲滔滔说着话,却总是忽略了还有一个弟弟。这个弟弟仅比他小一岁,有着吓人的饭量和更吓人的力气,仅此而已,他印象最深的只有这些了。下意识里他甚至对热衷于舞刀弄枪的弟弟轻视几分,粗人而已,腹中没有几滴墨水。不料,看上去似乎并无太多脑子的弟弟,却一杠子横****他的生活。
没有吗?——这样的问话意味着什么?陈浩年心里猛地起了寒意。是曲普莲故意编造出跟他早已相逢私会的消息吗?如果与曲普莲无关,那就是浩月自己的怀疑了,怀疑他,怀疑曲普莲。"浩月!"他叫了一声,叫过又语塞了。若换成从前,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都要申辩,都要追问,都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但现在他不会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危险的刀刃上,无论说什么浩月其实都未必肯信,因为不信,那么他多说一句便可能多错一分。而曲普莲呢,她就是信了又有何益?一切还能重头再来?还能完好如初吗?一切都不可能了。那么,他还剩下什么?只能沉默,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一个人独自吞下。
"浩月,"隔一会他又叫,他想起了父亲陈贵。是啊,还是别谈曲普莲了吧,避开这个女子,他们才是兄弟,才能面对。他说:"你找到爹了吗?你找了吗?&>
浩月半晌没有反应,只是接连咽着口水,他应该也在努力着,努力把自己的情绪平息下来。过了一会浩月才开口,浩月说:"找了,没找到。&>
"有消息吗?&>
"听说是去宜兰了。&>
"一个人去的?&>
"不是,他��一个叫阿昆的人走。&>
"谁是阿昆?&>
"不知道。&>
"阿昆哪里人?&>
"不知道。你们长兴堂的那个班主已经去找了。&>
陈浩年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盯着浩月。"长兴堂班主?你说的是丁范忠?&>
浩月点点头。
"丁范忠?"陈浩年还是不信,太意外了。"班主他到台湾了?&>
浩月不再答,垂着头,看上去蔫蔫的,没有原先那个力大如牛的陈大狮的一丝影子。过了一会他慢慢站起,他说:"哥,我回了,以后再来看你吧。&>
陈浩年张了张嘴,但还是抿住了,他没有留,也不想留。把浩月送出门时,浩月走在前,他跟在后,他把眼光落在浩月宽阔的后背上,那里绷得很紧,肉一块块将衣衫顶起来,布都绷直了,绷得像一面鼓。
这是他一母所生的兄弟,可是这个身体他已经多么陌生。
他说了一句:"不必了。"声音很小,几乎没有放到嗓子外,他相信浩月根本没有听到。他也不是说给浩月听的,这句话他是对自己说。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既然曲普莲已经是浩月的妻子,他还有什么理由再留在鹿港呢?他得走,远处无论哪个地方都可以是他的栖身之地、苟且之处,就是不能再在鹿港了。
他掩上门,把门栓插好,动作还是那么舒展与��畅,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如常。但是接下去,只是在一眨眼间,他突然双手撑住门,似乎门外有什么巨力正试图推进来,要冲进屋里来,与他拼死搏杀。他非常用力,脚蹬着,身子斜斜地向前,头俯在两臂间。一道声响就是从两臂间猛地爆开的,刚开始像某种兽类的吼叫,拖出长长的腔调,五脏六腑仿佛随时都可能被声音一把倾囊揪出,洒满一地。很久,过了很久,他的声音终于渐渐小下去,最后只剩下呜咽,剩下绵长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半个时辰后他就快步走出鹿港。有人看到,他往东北面走去,应该是去了宜兰。